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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明灯灯火不歇,桃家祖宗排位在上,沉默悲悯地望着不肖子孙。
百年王朝,千年世家,世家的累代基业到了要牺牲儿女福祉谋求利益的荒芜境地,岂不可悲? 兴许世家起初不这般,过着过着,陷入进退维谷的僵局。
大周朝李氏为臣民主,世家与天子共治天下,皇权昌盛,带来的势必会是利益瓜分。
天下如煮着鲜美羹汤的一口巨锅,谁都想多分一杯羹,再分一杯羹。
世家若不联合,迟早会被李谌一削再削,一贬再贬,到那时,哪有他们的立锥之地? 为了大部分人的太平安生,唯有断送小部分人的自由梦想。
桃禛从慌乱震怒中找回家主的威严:“嫁给郑家子是你唯一的出路,也是桃家的退路,你不想在家里呆着,你觉得这家是座牢笼,我给你机会。
“嫁人,堂堂正正走出这扇门。
” “然后从一座牢笼,走入另一座牢笼?” 桃鸢的反驳来得快而直接。
她冥顽不灵,桃禛冷哼:“士农工商,士为尊,商为末!即便是凤城陆家有陆地财神之名,世人推崇他们,那是世人浅薄,我们怎能数典忘祖忘记老祖宗秉持的道义? “商户终究是商户,管她传承几十年、几百年,根儿是卑劣的,财神又如何?” 士族的精明、高傲、不可一世,在他寥寥几语里发散到极致,桃鸢浑不在意地笑了。
“你笑什么?” “我在笑世人看为好的,其实不外如是。
“阿爹不外如是,桃家不外如是。
“皇权日益稳固,几姓几家按捺不住欲跳脚的样子真好玩。
” 桃鸢一手护住肚腹,不理睬亲爹陡然阴沉的脸色。
她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看事总比旁人多两分明锐洞察。
“士族讲究血脉纯正,看不上泥腿子出身的李氏,为此阿爹能拒了陛下示好。
“可政治二字,背后是残酷的刀光剑影,一旦站队,必有输赢。
“大周朝寒门与世家,士族与皇族,明争暗斗迟早有分出高下的一天。
阿爹今时想牺牲我联合郑家…… “荥阳郑家,是为簪缨之家,世代出吏治能臣。
不说强逼我嫁入郑家能不能为郑家子诞下骨血……阿爹就不怕树大招风,风催树断?” “你放肆!” 这话戳中桃禛痛脚,他怒火翻腾地瞪着不受管教的嫡长女。
他固然欣赏桃鸢的才与谋,却又深深地为此感到惋惜。
“若你是男子该有多好,若你是筝儿那性子,又该有多好!” 桃鸢不以为意:“我生是女子,不梦想着做男子。
桃筝是桃筝,我是我,我是桃鸢。
“鸢者,一种凶猛的鸟。
不是养在金丝笼的雀,更不是用线来掌控只能在有限天地飞翔的风筝。
“阿娘为我起名为鸢,是盼我自由,盼我凶悍。
” “凶悍,是要付出代价的。
” “我不在乎,不能痛痛快快地活,死倒是解脱。
” 桃禛笑起来是这个年纪少见的风流俊美。
他笑女儿天真,笑女儿不该有的孤勇:“你以为背靠陆家就能摆脱家族掌控?我告诉你,你生在桃家,这就是命!死,骨头也得榨尽为家族贡献完最后的价值!” 父女二人的谈话不知多少次以关系破裂告终。
宛如一面镜子,初时是好的,后面碎得难以重圆。
桃禛拂袖而去,桃鸢静坐蒲团,身畔满了寂静。
看着一排排无声注视她的祖宗们,她笑:“老祖宗,你们看,阿爹太固执了,非要卖儿卖女维持他那可笑的昌隆。
世家传承千年,走到这地步,还不够吗?” 再往上会触犯上位者的底线。
世家强盛,然兵权仍旧掌握在李氏手中。
为一个能一眼看到命运的家族舍身,意义何在? 生在这,就要心死在这吗? 她收敛笑意。
眼底漾着一眼望不见头的寒芒。
她不屈服。
死都不会屈服。
若有脊杖临身,那就崩碎那杖。
有山拦路,她就越过那山。
大不了一死。
这世上,难有各自的难,最简单的就是死了。
桃鸢垂眸看着平坦的腹部,眉梢浮起一丝温暖的情态:“别担心。
” 前方但凡有一线生机,她就会紧紧抓住。
为了自己。
为了没出生的孩儿。
前路充满荆棘,她偏要去闯一闯,走出一条康庄大道。
桃鸢站起身,眉目凛冽地迈出祠堂。
不跪了。
还跪什么跪? 走出祠堂,途径此地的下人下意识看向日头,心头起了疑惑:家主规定的时辰还没到呢,大小姐怎么出来了? “妹妹?” 桃毓提着竹篮快步赶过去,见着全须全尾平静走出来的桃鸢,他人一愣:“这就罚完了?” “没有。
” 见到他,桃鸢心情很好:“左右我做什么阿爹都不会开怀,何必再捧着他?我累了,想回去歇息。
” “累了?”桃毓顺手将竹篮塞给下人:“那就去休息。
阿爹那里我去帮你说。
怎样,膝盖疼不疼?饿不饿?” 他还和儿时一般是体贴幼妹的兄长,桃鸢感怀地笑笑。
世家有时候就是这样可笑,是外人无法理解的陈旧严苛,门外的天地越开放,门内的教条越森严。
即便两人是同一个娘胎出来的,兄妹都不能多亲近半分。
随着慢慢长大,再不是桃鸢累了,能肆无忌惮爬到兄长背上的幼稚年岁。
桃毓边走边陪妹妹说话。
在他看来妹妹是女子,比身为男儿的他更为艰辛。
许是知道这点,他对桃鸢很久便存有说不出的怜惜,尤其想到嫡妹二十六未婚,前头有“克夫”污名,后面又顶着失。
身一说。
人言可畏,稍微脆弱些早就投河了。
他对妹妹怜惜里不乏钦佩。
“我就送到这了。
” “阿兄不进去喝杯茶吗?” 桃毓摇摇头。
事实上自从十五岁后,依着家规他就不能再进妹妹院子了。
有话说,也只能在院门外。
他面带犹豫:“桃郑两家私下定好婚约,得寻个机会教外人晓得,所以阿爹为你安排了一场相亲宴,所谓的相亲宴,只是走走流程,做做样子。
” “嗯。
”桃鸢神情淡淡。
担心她抵触这门婚事,桃毓急忙道:“郑家嫡次子我见过,不良于行,脸却是好看的!十三岁那年你说你喜欢好看的,我还记着呢!” 说到好看,桃鸢眼前闪过少年人白里透红、嫩如新剥荔枝的脸。
“我知道你喜欢长得好,品性庄重的,未来……未来妹夫性子柔和,好拿捏,你嫁过去不会受委屈。
我事先打探过,他屋里没通房,思慕你多年。
” 桃鸢失笑:“倘我嫁过去,关起门来过日子,受不受委屈阿兄当真知道吗? “一个男人,婚前没有通房不该是对发妻最基本的尊重?他没通房,只能说还算检点,怎么就成阿兄嘴里的好男人?” “是,是这样没错……” 桃毓自知理亏,点头:“你说的在理。
” 她轻叹:“我曾经喜欢脸好看的,但现在我喜好变了。
” 冷不防听到这话,桃毓激动道:“你喜欢哪样的?” 看他这架势,大有等妹妹嫁人,偷偷摸摸为她送面首的打算。
看破他的心思,桃鸢觉得荒唐的同时笑容真挚一些:“我喜欢乖的。
” “乖的?” 七尺男儿,多乖才算乖? “郑家子,应该……应该也挺乖?” 他是来关心嫡妹的,也是来做说客的。
在他看来,与其与阿爹做无谓的抗争,最后惨败收场,不如抱着尝试接受的心嫁入郑家。
婚事几乎板上钉钉,外人不知,但郑桃两家的掌权人彼此通过气,事就成了一半。
他的心是好的,担心妹妹反抗不成被打断一身傲骨。
却与桃鸢的心相违背。
桃鸢缓声问道:“阿兄与阿嫂,婚后生活可和谐?” 她一句话羞红桃毓的脸。
羞臊过后,桃毓一颗心凉了半截,想劝说的话彻底说不出口。
只因他的妻子也是被迫听从父命娶回家的。
对方是卢家女,京都有名的怪胎,力大无穷,彪悍无比,得理不让人。
很难想象素有清名的卢家能养出这样的女儿,这若换在桃家,早被爹爹绑了起来一辈子不见外人。
他还记得新婚夜那女人因为合卺酒喝呛了,揪他头发,挠花他脸,对着他的身材评头论足,一脸不满。
可这是他的发妻,是他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进来的。
是他一对儿女的亲娘,这辈子都会和他绑在一块儿,生同衾,死同穴。
他只能忍她,敬她,却难以说服自己爱她。
时日多了受够她的刁蛮不讲理,桃毓变得不爱回家,整个人沉默许多。
他没了多说的兴致,苦笑:“没大没小,这是你能问的?好了,进去罢,我看你进去。
” 桃鸢认真道了声抱歉。
桃毓抬起的手几起几落,还是落在妹妹头顶:“我知道你不愿嫁给不喜欢的人,可是鸢儿,人生哪有那么多喜欢就能在一起的美事呢? “难道一定要遍体鳞伤,被打到爬不起来你才肯消停? “哪有那样完美的伴侣,世家的婚姻不就是一场利益结合的笑话?阿娘和阿爹如此,我与你阿嫂如此,桃筝和谢六郎同样如此,你想做这个例外,做得了吗?” “不去试试怎么知道?” “试了又如何?还不是输!人生在世,谁能真正背弃他的宗族?宗族是根,是安身立命的本钱,一个遭宗族指责厌恶的人,谁愿与他为伍? “世俗就是这般恶心、丑陋、现实、满是压迫!你想挣脱,你拿什么挣脱?拿你的命,还是拿你岌岌可危的名声?” 多少年了,桃鸢没再见过眼前的男人愤怒失态。
桃家嫡长子,谦逊优雅,能文能武,国之栋梁。
那是外人眼里的桃毓。
“阿兄,你当年,为何没反抗到底?” 当年? 桃毓神态微僵。
太久远的事,此刻想起来恍然有人将他敲醒。
“我不反抗……是因为我是阿娘的儿子,是你的阿兄。
” 昔年热血澎湃不肯屈从的少年,被亲爹打得伤口崩裂,逃走,又被抓回,千般手段使尽,桃禛只用一句话断了他想逃避的念。
“你不思家族长远利益,总要想想你的阿娘和妹妹,你若废了,走了,死了,不当这桃家嫡长,你要她们怎么活?” 寒冬腊月,茫茫飞雪里,桃毓蓬头垢面,一身是血。
“我不喜欢卢家女,我不要娶她。
” “你非娶不可。
” 容貌精致的少年郎,骤然仰起头,眼底有恨,身上有伤,最后还是在大家长冷硬决然的眼神里低下头颅。
大雪纷飞,少年郎的手指插。
入寸深的积雪。
当时能拯救他的,是一个忽如其来的想法。
他今日的屈服,是为了妹妹今后的不屈服。
他要放她自由。
让她成为真正翱翔九天的鸟。
可他这会又在做什么呢? 他在劝妹妹服软,嫁给一个瘸子?! 桃毓没有脸面再对妹妹说一些大言不惭的话,掩面逃走。
风中隐约传来一声啜泣,像极了当年跪在大雪地的少年痛极发出的悲声。
桃鸢眼眶微红:“你又何必?” 何必回头,何必屈服? 虎毒不食子,打断骨头连着筋。
在世家,嫡长女的分量哪有注定要继承家业的嫡长子来得重? 你不喜卢家女,反抗到底,阿爹再气也会顾及亲儿子的意愿。
只差一步。
关心则乱。
…… 桃毓哭得泣不成声。
哭到一半,他强忍下来。
一拳打在庭院的桂树。
树叶簌簌飘落。
院门前,桃鸢转身。
身后脚步声急促热烈。
狼狈跑开的桃毓撑着大长腿疾驰而回,眼睛和鼻尖通红。
兄妹俩相似的眼睛彼此对视。
“妹妹,是我错了,我不该说那些话,你听听算了,别往心里去。
“我是桃家嫡长子,也是你哥。
“你不想嫁人,我就横刀立马为你守着这道门! “阿爹老了,不该是老一辈的陈旧思想把持着家族,你等我,等我把自由送给你。
“我偶尔糊涂,但和阿娘一样是最盼着你好的亲人。
“年少我没争取到的,就由你去争取,阿娘、祖母有我来照顾,我知道你是有主见的人,你想做什么,尽管做罢!” 他眼睛明亮:“在你嫁人前我就是你的矛你的杖,你手中的盾牌。
鸢儿,你要记住,我是你哥,是和你血脉相连的亲哥!” 说出这番话桃毓整个人的心胸都跟着豁然开阔。
寒蝉堆雪打远看着大公子着急火燎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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