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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她睡得太深沉了,连梦也不曾有一个。
在熟悉的气息包围中,终于像回到巢穴的幼兽一样安下心来,放任意识涣散在温暖的黑暗中。
不要醒就好了。
她蹙起眉头,躲避着轻轻拍打在脸颊上的微凉大手。
恍惚还是七八岁年纪,清晨不愿起床习字,义父来拍她的脸,她将脑袋深埋入被子中躲避。
濯缨使坏,总要哗啦一声掀了被子,让她打三五个喷嚏。
睡眼惺忪中海市微笑起来,本能地揪紧了被子,提防濯缨来扯,过了片刻,始终不见动静,甜浓睡意于是渐渐消散。
时光电转,记忆犹如一枚冰冷玉饰紧贴在心口上,未睁眼,已觉得了一点心酸。
她已不再是梳双丫角的孩童,而那相伴十年的兄长濯缨,乌金色眼睛的少年,怕也是永远不会回来与她嬉闹了。
她睁开眼睛,用力合上,再睁开。
濯缨走了,这里只剩下他和她。
不错,这是他的屋子。
衾褥帐帷素净雅洁,浸染了淡薄墨香。
他的枕,他的髓玉腰佩,他压在床头的惊鲵古剑,他停栖于她面颊上的温凉手掌。
屋内清光明亮,窗纸上有飞絮般的雪影悠然飘落。
海市眨动浓密的眼睫,“下雪了。
”“嗯。
”他答应着,欲要抽回的手却被她握住,依然贴在面颊上。
她的手极轻,胆怯而窘迫,像是惟恐他稍有不悦,随时预备着撒手逃开似的。
“我想脱去军籍,留在帝都。
”“不喜欢边关么?”他扬眉。
“喜欢啊。
”她望了望他,又立即低下眼去,“可是,边关离你太远。
皇帝也好蛮王也罢,这些东西我都不怕,只要你身边始终有我,只有我,那便很好了。
”他一时语塞,胸中如有冰与炭杂错填堵。
她那一瞬的波光,潋滟而温软,竟然令他心生畏惧。
她在一日一日长大,那种雌雄莫辨的美已愈发浓丽起来。
纵然肌肤晒成了蜜金颜色,只要放下长发,便流露出不自知的韶华与风情,不容错认。
在战场上她决断如铁,冷定更胜男儿,在他身边却时时只当自己是个孩子,一味信赖着他,一味耽溺于眼前的幸福。
而他唯一能为她做的,只是伸出手去,亲手毁弃这短暂如泡影的幸福。
她忽然抬起脸,明丽的眼里神光璀璨,“我从小武艺最好,一定不会拖累你。
”他搁在海市面颊上的那只手依然轻柔,身侧的另一只手却不为人知地缓缓握紧。
“今日皇上冬狩,你随我去么?”“冬狩?!要去要去!”海市一听是狩猎,立刻有了劲头,赤足自床上跳了下来,就要往自己的屋子去。
“我换衣裳!”“手。
”“嗯?”海市疑惑地站定了,犹犹豫豫伸出一只手,一枚冰冷沉重的小东西随即落入她的掌心。
镶水绿琉璃的金扳指,因是多年相传的旧物,光泽尤其温润饱满,内面新缠了厚厚的绿丝线,她试着套上右手拇指,大小恰好。
她对她冁然一笑,他亦淡笑以对,眼睛里却有着她看不透的窅暗漩涡。
节气大雪。
彤云四合,六出雪片翻飞,帝旭却执意要出猎。
御驾出城冬狩之日,永安、永乐两大道与承稷门照例不许庶民通行,路旁馔饮买卖商肆一概歇业。
五十里积雪大道两侧张设着一丈高的连绵锦幛,为防车辇打滑,路面更洒有匀细海沙,宽广平直澄黄洁净,有如足金铺陈。
永安大道上五色衣冠仪仗自成鲜明方阵,相衔而行,一时旌旗冠盖遮天蔽日。
大徵崇尚缁、金、朱、青、紫五色,以缁地金龙纹为帝后兖服,其余诸色依爵位官阶等而下之,即便冬日外披裘服亦不可僭越本色。
因是随狩,百官皆做骑射装扮,卸去冠戴,将朝服左肩褪下,露出内里的同色深衣,前后长裾亦挽结于右腰侧,外披本色皮裘。
海市平日少用皮裘,一时寻不着本色青貂,只得胡乱找了件银狐应数,在武官行列中尤为醒目,立即便有同袍前来攀谈。
海市自报了名姓籍贯,诸官听得方海市三字,心内皆明白是方诸养子,一时面面相觑,沉默下来。
海市便不再言语,自顾策马前行。
到了永安大道与永乐大道之交叉口,前头便有小黄门下来传了消息,命文武诸官行列暂且停下。
此时帝旭御驾与文武官员之间已有了半里间隔,原先等候在永乐大道上的一行队列便插入间隔之中。
行列中骑马领头的年轻男子披一件极长大的赤红火狐,风帽掩去了眉目,皮裘下摆里露出精工紫金马镫。
朱色是皇亲用色,那年轻男子必然是昶王无疑。
昶王勒住了马,将脸转向百官行列,却不知是在看谁。
过了片刻,他扬手将风帽拂至脑后,不经心地转头向前。
昶王的面容较帝旭秀丽,日常总是萎靡不振,惟方才那一转瞬中神色异常清峻。
纵然有人因那一瞬心生惊骇,约莫也很快便要怀疑自己眼花——昶王随即仰天打了个毫不避人的大呵欠,才策马带领随从侍卫等列队趋前,紧紧尾随帝旭御驾。
宛时初,御驾抵达围场。
歧钺围场在歧钺隘口之下,三面为天柱山脉环抱,是离京最近的一处皇家猎苑。
本朝立国以来六百七十余年,每年大雪冬狩典礼均在此举行,只在仪王之乱中间断了八年。
大雪冬狩原本意在以猎获禽兽之多寡与种类来占卜来年年景,猎获中应有豹、貂、鹞与兔,各象征财货、温饱、风调雨顺与繁茂多发,后来逐渐演变为冬狩典礼,在御驾前依次放出四种动物,由皇帝象征性地予以捕捉或射杀,作为立春大社供奉天地山川的祭品。
常年驻守围场的官员名为狩人,约有百余人数,出迎时亦均将朝服卸去一肩,挽结衣裾,作骑射装扮,另成一队附于五色官员行列左侧。
海市见狩人们各司其职,擎鹰鹞者有之、持兔笼者有之,更有十六人专职运送豹笼,其中尤为醒目的是两名身披杂灰银鼠皮大氅的少女。
那两名少女容貌只是中等,举止不似女官,也不若世家之女,皆是乌发垂肩,不经梳挽亦毫无簪饰,灰鼠大氅自脖颈裹到踝下,在御前是极为无礼冲犯的装扮,众人也仿佛视而不见。
像是觉察了海市的注视,其中一名少女转回头来望了一眼,那眼神纯良而畏缩,如她身旁笼中的白兔。
正在此时,前边文官让出一条道来,内侍传话,说是就要放豹子了,命武官全体列队上前护驾。
海市随着大队牵马步行向前穿过文官行列,在羽林禁卫丛中发觉了那名骑着“风骏”送信至赤山的军汉。
昶王与帝旭为青衣的羽林与武官团团簇拥,火狐与玄貂皮裘均光润得如同上好贡缎,是满眼雪白与石青中最烈艳夺目的两抹颜色。
方诸隐身于内侍群中,一色的紫貂外袍,风帽遮着眼,身姿仪态依然醒目,已有不少武官注目于他,窃窃揣测起来,传闻中从不出宫的方大总管,就是这样一个人么?前面人群中微微起了骚动——豹子出笼了。
豹是自小驯养在上苑内的锦文云豹,与负责喂养的狩人十分亲昵,爪甲亦每日由狩人修剪。
不靠得太近的话,不过是安全的玩赏兽物。
刚出笼的豹子四足带着叮当作响的金铃,茫然走了几步,在雪地上留下梅花足印,然后在一旁的人群中发现了熟识的狩人面孔,便轻巧欢欣地向那边奔跑过去。
一声厉喝在人群中炸响,杀气暴起,闻者无不惕然心惊。
只见帝旭随手将玄貂皮裘向身后一抛,扬手发力,空中弧光疾落。
云豹嗥然痛叫,立时大力跳踉刨抓,激得金铃晶晶疾响,四处雪粉飞腾。
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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