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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草绿霜已白III(3/3)

礼,便向门外一路寻去。

寻到海市时,她正躺在屋顶,听见他来了,依然合着眼睛。

她不会是睡着了,只是气闷——如此凹凸冷硬的琉璃瓦,若不是他们这样的习武之人,根本难以安然躺卧,遑论睡眠。

濯缨亦不啰嗦,自胁下解了银壶出来在海市脸前摇晃。

海市眼也不睁,伸手抓过银壶,拧开便是一气痛饮。

畅快地嗳了口气,才眯眼望了望濯缨,嫣然一笑。

濯缨在她身旁并肩躺下,问道:“怎么了?”“也没什么。

”海市低低回答,“只是方才听淑容妃说了那么句话,心里忽然憋闷得慌。

”濯缨接过银壶一气饮尽。

“什么?”“淑容妃对汤将军说,她恨他,恨他将她亲手送给别人。

我总觉得义父他,早晚也要将我亲手送给别人去。

”濯缨转头看她,海市却又不胜酒力似地合上了眼。

他看着月渐西沉,隐现于林间的,已是细细一钩——朔日将近。

第二日,濯缨往织造坊探访柘榴。

花期已至尾声,满树烈烈如荼蘼。

小院中数日无人洒扫,遍地锦红重重堆积于紧闭的屋门外。

柘榴数日前被昶王府接去传授绣艺,至今未归。

又过了一日,方诸不知为何忽然起了饮酒的兴致,教濯缨去城西醍醐楼买一坛千年碧。

濯缨出门前,方诸嘱了一句:“你施叔叔今日派人去昶王府接柘榴回宫,你快去快回。

今日不能一见,以后怕是更难。

”濯缨答应一声,便急急退下,牵出马厩中最得意的“风骏”来,打马直向最近的垂华门奔去。

监守垂华门的十二名禁卫远远听见宫中蹄声动地向这边来了,方转头欲看个究竟,谁想那一骑转瞬已到眼前,势同风雷直掠出垂华门去,险险要带翻了门口的一辆青布小骡车。

车内人儿听得人喊马嘶,撩起了帘子,一名老宫人急忙迎上前来扶着她的手:“绣师,没惊着您吧?”柘榴摇头轻笑:“没事。

刚才是怎么了?”“哎呦,老身也不明白啊,现在宫中这些年轻禁卫,越发的不讲规矩了。

”禁卫道:“婆婆,不是咱们不善尽职守,那位是我们羽林的万骑方大人,御准宫内走马的。

”柘榴微微笑道:“苏姨,算了,人家大约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咱们走吧。

”老宫人扶稳柘榴的两手:“来,绣师,咱们到垂华门了,不是御用的车辇不可进宫,老身扶您进去罢。

”送得柘榴到了别院,那老宫人又絮叨起来。

“这满地是花,真不像话。

”便执意将柘榴安置在院中石凳上,自执了一把细帚,清扫起院落来,柘榴也只得由她安排。

那日天气晴好,蜂蝶穿梭,偶有细碎花瓣钻入柘榴后领内,她便垂下削如莲瓣的小脸,不胜娇痒似地抚着后颈。

听见渐渐近前的脚步声,她诧异地侧过脸去,想了一刻,面孔上浮现困惑神色:“您是……”“这柘榴树,再过数日怕是就要开始结实了吧?”来客嗓音温醇,和煦如春风拂面,柘榴只觉得那人声音似曾相识,却一时回忆不起是谁。

“这柘榴是千叶红花,但凡柘榴千叶者皆不结实,即便结了实,里面亦不会有子。

”柘榴恭谨答道,忽然轻轻掩口,连忙起身施礼。

“方总管,柘榴无礼,还请恕罪。

”“不必拘束。

”方诸轻声笑道,复又轻轻一叹。

“如此说来,这满树红花,竟是白白开过一夏的了。

”柘榴不知如何对答,只得低下了脸。

“柘榴姑娘。

”“是。

”柘榴茫然抬起头来。

“濯缨他现在有性命之虞,迫在眉睫。

”依然是平淡温雅的声音,觉不出一丝波澜。

柘榴搁在裙裾上的纤巧双手无声地绞紧。

“他是鹄库王与红药帝姬的末子,单凭他那与鹄库王绝似的容貌,便有资格继承王位。

如今昶王与濯缨的亲生兄长鹄库左菩敦王勾结,欲揭发他的身世,借皇上之手除去濯缨。

”柘榴那浅透茶色的瞳人一瞬不瞬地向着方诸,仿佛那双盲了的眼睛还能自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我要濯缨回瀚州去投奔他叔父,然而他是个重情的傻孩子——他说,不与你一起,他便不走。

可是前路如此凶险,纵然他武艺超群,怕也只能堪堪自保。

我怕这孩子,是决意了要送死的。

”他不急不缓地说完,也不像是要等她的回话,久久不再言语。

焚风呼啸而过,残红断绿萧萧如织。

积了一地的玛瑙重瓣随着低低的气旋飘舞倒飞,像一阵无声的红浪拍上了她的裙裾。

柘榴宁静地转回身来,方诸发觉,这盲女唇边噙着决然的笑。

“方总管,我晓得怎样做。

”“你晓得?”他扬起了一道眉。

“只请方总管转告他一句——若是他不珍重自家的性命,柘榴这一条命,就是白白断送了。

”方诸没有答她,只点了点头,像是她真能看见似的,旋身走了。

柘榴听他去远了,开声唤道:“苏姨?”啪踏一声响,像是扫帚倒在地上,老宫人颤巍巍地空着手从屋后绕出来,半晌说不出话,只是向柘榴跪倒。

“苏姨放心,柘榴绝不牵累于你,趁现在没人,你快走罢。

”柘榴微笑着,十分歉意。

老宫人稍为犹豫,便急急奔出门去,途中踉跄,撞得门板铿然作响。

柘榴摸索着掩了院门,向屋内走去,身后焚风翻动一院寂寥焰红。

醍醐楼当垆卖酒的皆是蛮女,酒名亦饶有风情,唤作绿腰、羯鼓、胡旋等等,方诸指名要的是千年碧,却不曾列在垆前的酒名牌子中。

柜内红发蛮女正低头算账,听濯缨要一坛千年碧,懒洋洋抬头瞥他一眼,髻上插着的鹄库样式金步摇顿时摇曳生姿,成串柘榴石与橄榄石璎珞蘩丽动人。

那蛮女转身唤小二选坛好的来,依旧低头算账,碎金子拨弄得叮当作响,口里却悄声道:“夺罕尔萨。

”濯缨心头一震。

夺罕是他的蛮名,尔萨则是鹄库人对少主之尊称。

已有十五年不曾听人如此唤他了。

他开了口,说出来的鹄库话,他自己也觉陌生犹疑。

“你是夺洛的人?”蛮女抬起艳绿的眼睛,飞快地又垂了下去。

“左菩敦王忌讳夺罕尔萨都来不及,怎会派人来寻您下落?是右菩敦王命我们在此接应夺罕尔萨。

”“是额尔济叔叔……”濯缨百感交集。

亲生兄弟尚且没有骨肉天性,叔侄又能指望些什么?不过是当他一只鹰犬,一枚棋子。

小二搬了酒来,替濯缨牢牢缚在马背上。

那名蛮女一面往戥子上撮了一撮碎金,一面低声道:“酒坛的泥封中有各地接应处的地图,可以换马。

请夺罕尔萨务必于八月中赶到莫纥关外,出了关,便有人护送您穿过迦满国境回鹄库去。

”濯缨点了点头,掂了掂找零的碎金,微微蹙眉。

“一坛子酒八钱金子?”蛮女掩口而笑,换了官话,放亮了声音道:“少爷富贵人家出身,不常出来走动罢。

往日市面上金铤子难得一见,可是国库放赈以来,黄金就跟水一样哗啦啦流到大街上来,已经不稀罕啦。

眼下一铤黄金只兑四十二铤银子,就这价钱,还不知道能顶多久呢。

”濯缨亦不与她计较,出门上马,看看日上中天,柘榴当已从昶王府回宫,便急急催马,转眼奔出一条街去。

小二正咋舌间,忽然听闻马嘶,濯缨纵马而回,自店堂外信手一抛,将那包碎金同另两个金铤子掷回柜上,人影旋即掠入,复一闪而出,照旧上马驰去。

蛮女怔怔抬手欲抿起散乱的鬓发,这才发觉步摇已然不见,马蹄声也去得远了。

夏日花事盛极,已到了强弩之末的时分。

风骏过处,青天下扬起一路落花。

濯缨一鞭递一鞭地抽着,只想着早一刻回到宫中也是好的——柘榴,柘榴。

过垂华门时,门内忽然转出一辆木推车,此时风骏已快得飘然欲飞,眼看闪避不过,门口守卫与推车人惊喊逃散。

濯缨眉头一紧,干脆放开了缰,任风骏自辨方向,四蹄发力,直跃过那木推车,闯入门中,绝尘而去。

“好险好险。

”一名跌坐于地的守卫嘶嘶吸着凉气,撑住推车车板站起身来,忽然失声喊道:“喝!这是——!”车上覆盖的白布已被掀开,原是一具尸体,身量瘦小,面皮枯瘪,穿着宫人服色。

“这不是那伺候绣师的婆婆?清早儿好好地进了宫,怎么过午就死了?”推车的小黄门哭丧着脸答道:“谁晓得啊,在长祺亭底下那十来级台阶上居然就摔折了脖子,连声儿都没有,等咱们发觉的时候早就断气儿了。

”濯缨将风骏送进马厩,拍开坛口泥封,取了地图放进怀里,便拔足向织造坊方向飞奔。

海市喊他,他亦不及答应——柘榴。

此别经年,今生亦未必可期。

她的脾性是端正剔透不劳人挂心的那一种,他知道,无需他叮咛多添衣、加餐饭、少思虑,仔细珍重种种种种,柘榴亦能将她自己安排妥当,然而总是要听她亲口答应了他,才算是就此别过,便要等待,也总有这一句叮咛的念想。

院门倒锁着,数拍不应,濯缨单手撑住墙头稍一使力,人便如燕子般斜飞进去。

海市随后追到,在院墙前刹住脚步,两手拄住双膝喘息不定,仰着的脸上露出极惨痛的神情,却久久不见动作。

她面前空空如也,只有一道白粉墙,墙内探出柘榴树。

这东陆独有的花树,无声立于郁蓝天空之下,自顾擎着一蓬烈红,任风掠去。

静而美,以至令人心惊。

海市长呼出一口气,仿佛想要吐尽了胸臆中沉沉的块垒。

小院内静寂欲死,乱红飞渡,任性零乱得像是也知道它们从此便无人收管似的。

自正午至日暮。

天色层层染染,一笔笔添重靛蓝,著上艳橙,又晕散了绯紫,终于黑透了。

门闩终于响动,背靠门板坐着的海市跳起身,转头,门便在她面前敞开了。

濯缨一身武官衣装依然整齐,连个褶皱也不见,只有那一对乌中含金的眼睛,蒙了尘灰。

海市将怀里抱着的剑递上去,道:“殇时的更子响过,该去当值了。

”濯缨默然接过,拇指轻轻推剑出鞘,只一寸,举到眼前,似乎要从如水剑刃上照见自己的眼睛。

星子如满盘银砂,然而没有月——今夜是朔日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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