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嗅到了血腥气一样,进水井屯被全歼了,现在连黄泉关也敢攻——不过,要是从西边迂回三千里过来找粮,怕还找不着粮,就全饿死了罢。
”“看那阵势,这一回可是来拼命的。
”黑冷洞穴里,絮絮人声如同无数无形的手缠绕过来。
海市忽然觉得胸口银锁子甲扣得太紧,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黄泉关的乌铁提闸门极厚重,十六根熟铜铰链均有碗口粗细,转动起来却静无声息。
迦满人群中起了轻微的骚动,少女怀中的小羊猛然挣脱出来,四只纤细的小蹄清脆轻响,踏上了雪地。
小羊通身洁白,面上由额至鼻一道黑亮绒毛,形体轻捷,眼珠乌溜溜的,大约是预备重整牧场时做种羊的羊羔子,才一路揣在怀里带来的。
小羊好奇地向前走了两步,看着提闸门后露出的林立的白色马腿。
门越收越高,数百副银亮胫甲在雪光中刺人眼目。
小羊探着柔嫩的颈子,咩了一声。
一道从天而降的劲风穿透它幼小的身体,将一簇血溅上白纸般的雪地。
从黄泉关的城头与箭眼里,弓弩手射出飞蝗般的箭矢。
一只鲜血涂染的手向小羊探去,却被一支啸鸣着的箭矢钉入了雪地。
一声呼哨,麒麟营一百五十骑如银蛟一涌而出,踏过狼藉的雪泥与尸首,怒潮般扑向第一列策马冲来的鹄库骑兵。
鹄库人一手使环手刀,一手持盾,盾上再出尖锥,灵活有力,帝庄、帝毋两位先帝治世年间,黄泉关守军在这上面吃了不少亏。
后来武库司特为黄泉关造了五尺五枪,堪堪与一名矮小男子身长相当,在狭窄山道上亦施展自如,且锐利敏捷,可直攻鹄库人盾与刀之间的细小空隙。
麒麟营来势迅猛,远远地见雪粉飞扬,一道银白向北推进,白光过处,山道上积起了鹄库的人尸马尸,半刻不到,第一阵十数列鹄库骑兵大多被冲溃踏死。
后面的鹄库人高声扰嚷,第二阵迎上前来,麒麟营中又是一声呼哨,百多条染血的五尺五枪齐齐前指,突入阵中,缠斗成一片。
悬楼位于关门以北,正对着鹄库前锋兵士的后背,与城上弓弩成夹击之势。
海市单膝跪在悬楼洞口,从腰间摸出一枚镶水绿琉璃的金扳指,细细端详过了,又戴在大指上。
那扳指原是男子用的,她戴来嫌大,便如寻常闺阁女子缠指环般,使绿丝线将它缠过了。
“穿甲箭。
”海市说着,呵了呵弓弦,一手摸出三支鹞子翎穿甲箭,夹在四指之间,拇指将一张六石弓稳稳开满,瞄向鹄库第三阵后背。
“放。
”箭矢如蝗群向鹄库第三阵中落去。
鹄库人料不到后背受敌,一时相互拥塞践踏,却又被前后二阵夹住动弹不得。
第二阵鹄库人听得背后哗乱推挤,疑是中了伏,心中惶急,两名小头领厉声呼喝,重整了队形,率众向麒麟营阵内搏命撞来。
麒麟营阵前军士将五尺五枪交叠刺出,绞成一线挡住鹄库盾牌,纷纷抽出窄刃环手刀砍杀起来。
“射倒第五阵,咱们替麒麟营打开这条路。
轮番三连射,我不喊停,谁也不准停。
”少年武将低缓地说着,二十一张六石弓无声地开到满圆。
“放!”弓弦铮铮之声如疾雨破空,鹄库人被困在山道上无可回避,南端最前的第三第四第五阵百余人已被凌厉的箭雨从北方本阵切断,承受着麒麟营银色潮水般的冲击,阵形越来越薄,而那箭矢的雨幕犹不肯停息。
待到海市喝一声“停”,那百余个鹄库人恰只剩下最后一排,旋即如同秋末的庄稼似地被麒麟营前锋刈倒。
海市耳边猛然一凉,身旁一名弓手捂着肩膀,地上跌落一支鹄库人惯用的海东青翎羽箭,显是受了箭矢擦伤。
悬楼下的道路早被乱箭与尸体覆盖,再往北,却因悬楼朝向所限,是看不见的。
她冒险探出悬楼洞口向北张望,见鹄库人本阵中,几名弓手正向悬楼上乱箭射来,而另有十数名弓手已阵列在前,向步步推进的麒麟营张开了弓。
而麒麟营此次是为近战冲阵而来,并无盾牌装备,眼见得要损失惨重。
“你们两个,捉住我的腿。
”海市咬咬牙,缩回身体,背向洞口而坐,向近旁的两名弓手说道。
她自己却将三支箭咬在口中,指间又笼了三支,左手持弓,一个仰倒将上身垂到洞外的石壁上,倒悬着向鹄库本阵中的弓手们连环三箭,均无虚发。
这当中她早觑见阵中一名弓手身形高大壮硕,盔甲也格外醒目些,想是弓手头目,便取下牙间咬着的三支箭,势同流星一气向那人射去。
海市用的箭有些讲究,先是两支穿甲,接着是一支放血,意在洞穿盔甲连结之薄弱处,再以带有沟槽的放血箭头重创敌人。
她方坐起身,便听得哒哒几声响,鹄库人的箭接二连三打在石壁上。
海市回头看去,只见那高大弓手握住喉头上攒成一处的三支箭,大喝一声拔出,远远雪光里看不分明,倒见他身边拥上来的人倒退两步,抹了把脸,想是被喷了满面的血。
海市趁乱再倒悬下身子,也管不得乱箭横飞,倏倏连发,鹄库阵中的弓手相继应声而倒。
“方大人!”悬楼上兵士呼喊起来,声音惶急得竟都破了。
她视线一转,一支箭正破空而来,转瞬即到眼前,避无可避,连埋在三棱箭镞中的血槽皆历历可见。
她死死睁大了一对明丽的眼睛。
悬楼上弓手们自上俯瞰下去,只能看见海市一芽尖俏的下巴颌儿仰着,那箭却牢牢钉在她倒悬的面孔上,箭杆嗡鸣着震颤不已。
此时麒麟营前锋已撞入鹄库本阵,步兵随后一拥而出,不过丈把宽的通路上登时人马蠕蠕地缠杀成一片,而阵中那放箭的青年男子,却依然踏着马镫长身立于鞍上,向悬楼上望了望,才纵身下马,立即有人将先前死去的弓手头目尸体抬了过来。
那青年伸手揭去死者的战盔,握住死者一把金发,抽出佩刀砍下头颅,将那头颅送到眼前,亲吻再三,却听见身边亲随喊叫,抬眼一瞥,见一支长箭疾射来,脸色骤变。
正在这一瞬间,旁边一名白袍打扮男子急急挡在那青年身前,不要命了似地伸手一格,海东青翎的长箭箭镞自他手心擦过,铿然有金石声,旋即跌落地面。
鹄库人的阵列中,起了小小的骚动,那白袍男子却是分毫未伤,浑不在意地退后一步,侍立于青年马侧。
青年仰头远眺,山崖上那倒悬着的大徵弓手脸上长箭已然不见,再细看方才格开的箭,正是他自己先前射出的那一支。
想是那大徵弓手生生以牙咬住了来箭,再趁他不备,抽冷射将回来。
鹄库青年染血的唇上露出一丝笑容,向山崖上轻慢地勾了勾手指,旋即将人头悬在鞍后,喝令兵士掩护,一面拨马带队掉头,消失在北方山道的拐弯处。
海市舔着前牙,轻轻啐出一口血,道:“这个男人古怪,像是用了什么秘术。
咱们得快点追上去。
”“方、方大人……”一名年纪与海市相仿的小弓兵哆嗦着唇,断断续续说道。
“什么?”海市背好角弓,一面应道。
“鹄库人起了黑旗,王者阵亡的黑旗……我听说,他们都不下葬,尸首随地丢了给鬣狗秃鹫吃,只有他们的各部蕃王死在战场上,才把头送回去,和黄金打的身体拼在一起下葬的……”小弓兵抑制不住地咧开嘴笑起来,惨白起皮的嘴唇挣开一道道血口子。
“方大人,您射死的是个王,是个王啊!”鹄库人似乎并不恋战,大张旗鼓来攻,退却时却也如潮水般迅疾。
海市从悬楼飞奔而下,夺了一匹马,向北直追而去。
夹在大队中追出了二十余里,眼前道路已尽,惟有溯着溪流涉水而上,折过东毗罗山脚,攀上西毗罗山,经整整三十二里溪谷,抵达毗罗河之源头不冻泉。
自泉源再向北,才是一条山峪小道。
次日近午时,海市终于赶上了领头追击的符义部。
鹄库人退得虽快,一时却也甩不开符义部,只得由他们不紧不慢地衔着。
“方大人好眼力,鹄库人向来不用仪仗,那左菩敦王混在人群中,谁也不曾分辨出来。
”符义慢吞吞说道。
“这左菩敦王逞勇好斗,袭击水井屯的那三千人也是他的部下,原说让他们打前锋平整道路,大军随后即到。
没想到他自己掉头杀来黄泉关,却将那蒙在鼓里的三千人抛在水井屯作为佯攻,现下他死了,这新左菩敦王是老王的异母弟,听探子说原本就不很亲睦的,便立即下令撤兵了。
”鹄库阵中已不见原先苍青的旌旗,每队起头处飘扬着的,尽是缟黑的全幅苎麻布。
“那就是新的左菩敦王。
”符义指指鹄库队尾被重重拱卫着的一名青年。
那青年人影为翻飞丧旗遮掩,看不仔细,醒目的是一颗人头,整把金发绞成一绞悬于鞍后,随着那匹乌云踏雪的步伐摇来荡去。
海市微微蹙起眉心,策马快走两步。
此时鹄库人已行至山峪出口,已隐隐可见下面广袤的极北雪原,刚拐过风口,浩大的风挟着雪砂扫来,丧旗扑啦一声直向天空扬起。
那一瞬间,那人恰恰面目微侧,露出个高挑清拔的轮廓。
海市仿佛被当胸塞进了一把雪,怵然惊心。
那是她看了十年的模样,绝无可能错认。
“濯缨——!”她脱口喃喃说道。
那人似是听见了海市,回转头来,带着一抹寻衅的笑,再度勾了勾手指。
高鼻、深目、浓眉,与濯缨如出一辙的面孔身段,惟独一对眼睛荧荧地蓝着。
蓝眸青年一把将战盔摘去,散下一头光丽的金发,以蛮族语高声下了命令,鹄库人齐声答应,忽然全体扬鞭打马,急速向山下移动。
先冲出峪口的数队在雪原上左右列阵,扼住峪口以为掩护,其余则毫无旁顾地直奔向北,全员脱离山峪后,原先呈两翼形掩护的数队即刻变阵,汇入本队,数千人马扬起雪尘滚滚,极迅速地消失于北方天际。
“那就是红药原。
”符义勒住马,将鞭柄在空中画了个圆,把山峪以北的那片雪原框在里面。
红药原上冬季积雪,夏季荒芜,没开过一朵红药,得名是由红药帝姬而来。
红药本是宗室女,亦是举兵叛乱之僭王褚奉仪的异母姊,早年和亲鹄库,到三十二岁上已辗转嫁过三名蕃王,颇有权势。
十四年前褚奉仪兵败北逃,经过黄泉关进入鹄库境内,红药帝姬遣军来迎,当时尚未登基的帝旭亦率军追击至此,鏖战四日五夜,歼敌五万余,叛军全灭,鹄库军大折,六翼将中的顾大成斩得褚奉仪头颅,红药帝姬则被踏死于乱军之中,只收得残肢数三。
此战过后,二十里原野雪泥血肉红黑杂错,次年正逢异常和暖的天气,红药原上竟瘌瘌痢痢生出薄薄春草,牲畜不食,老人叫做腐尸草的便是。
那年头的时势,好似壮阔无情的怒涛巨流,史官笔下不动声色溅起一星细浪,便是几千几万条人命。
“每逢清明,二十里红药原上,全都是设祭的妇人与孩子。
”符义顿了顿,道:“十四年了,妇人眼见得老了,孩子也眼见得大了。
这世道,也该平靖了罢。
”回到营中的时候,已看不见一个奔跑的迦满孩子了。
那天晚上,营内的迦满人久久不见同胞进关,既而发觉大军上山,哗乱起来,终于全体断送了性命。
可是,即便不哗乱,他们亦没有活路。
“总不能放他们出去四处传扬,说咱们见死不救。
”符义一张脸膛黝黑,依然是看不出半分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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