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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始盛开 柳梦斋终于接受,像所有人一样,他也会死;和那些人不一样的是,他今天就要死了,很快,马上。
提牢厅的主事将一双牙筷、一只银杯递了又递,“大爷,上路前,吃点儿喝点儿吧。
” 柳梦斋摇摇头,他没心思吃东西,更不想喝酒。
这个世界使他留恋的并不是肉和酒,此外,他也不想因恐慌而呕吐,或因醉酒而失态;他见过人临死前的样子,他不想变成那个样子,他毕竟姓柳,是柳老爷子的儿子。
“那,大爷还有什么要求?” “我想再添一件夹袄。
” 外面下起雪了,好冷。
柳梦斋默默祈祷着,希望自己届时千万不要冷得发抖——观刑的人们会认为他怕。
就这样,他穿着两层夹衣,套上皮袄,然后被前呼后拥送入了庭院。
院中全是他的亲族们,有两个年纪小一点的堂弟已吓得瘫痪不能行,被人拿绳索直接和车座绑在了一起。
还有一位叔叔狂声喝骂着,嘴里立刻被塞入了栗木。
轮到他,主事先告一声得罪道:“请大爷上绑。
”众狱卒都曾和柳梦斋有过交情,也纳过他的贿,因此绑缚甚松,并没有反臂拗腿地给他苦头吃。
柳梦斋沉默地配合着,最后向众人点点头,自行钻进了囚车。
黄牛拖着车子由刑部辘辘驶出,一辆接一辆,足有十几辆之多,蜿蜒如龙。
一转眼,三街六巷都轰动了。
京城首富家族全族问斩,多么稀奇,多么热闹!大人、孩子、老人、女子……无一不拥上街头,观临盛事。
好在刑部堂官祁有麟早有布置,命步军与火器营集体出动,兵卒们连骂带揍,才得以维持住秩序,容车队勉强通过,直驱西市。
西市已搭下席棚,诸犯被一一押往棚内候旨。
起先,大家还低声交谈两句,经吏役一喝,“不准交头接耳!”所有人都如惊弓之鸟,形容沮丧,只偶尔有窸窸窣窣的衣响,和低低的咳嗽。
漫长的静坐后,从另一边临时的官厅里来了个传令官,掀开帘幕,正色严声道:“奉监斩官祁大人堂命,马上开刀,斩决钦命要犯三名!”他将那三人的名字念出,立马有执事提了那三人出去。
棚外的喧哗声越来越大,又忽一下低落,继之变为苍蝇般的小声嗡嗡,直至乍然死寂。
冷不丁,官员的威喝拔地而起,炮声,尖叫,鼓噪,一下子就结束了。
死亡的气息遍布大地。
传令官再度来在了棚前,带入一束轻扬的飘雪。
“奉监斩官祁大人堂命,马上开刀,斩决钦命要犯三名!” 又有三个名字落地,人被带走。
剩下的人们骤然间放声大哭,或大骂起来,不管酷吏们怎么弹压,再也压不住了。
柳梦斋缩在角落里,他头一回深切地懂得什么叫作“吓破胆”:一股腐蚀内脏的苦涩由里及外向他全身袭来。
游街时他所收到的那些好奇目光、尖酸漫骂、轻蔑和叫好、儿歌和投石……都不曾使他的希望完全泯灭。
他依然在隐隐等待着,会有什么前来拯救他:免死的恩旨、劫狱的门徒、死去的父亲、神仙或鬼怪……这一刻他才彻底明白,不会有奇迹了,他一身的窃贼本领都无法将他自己从现实里偷走,他即将被孤零零地送上死路,正如他曾孤零零地来过。
最终,只剩下他一个了。
“奉监斩官祁大人堂命,马上开刀,斩决钦命要犯柳梦斋一名!” 不!等一等,他的堂兄柳梦原呢?他没见到他,也没听见喊他名字……但情况早已容不得柳梦斋多想,两个执事大步前来将他架起,连托带拽地推出了席棚。
刺骨的寒冷直捶胸臆,灰蒙蒙的细雪里,一幕幕景象纷乱而迅速地滑过:刑台,铜炮,黑衣红带的刽子手抹拭着鬼头刀上的鲜血与雪粒,一具具尸体和一颗颗头颅被堆放在一角,而就在片刻前,柳梦斋还眼看他们在哭泣和颤抖。
“退去白灰线后!退去白灰线后!”兵丁们挥舞着皮鞭,向涌动的人潮高声嘶吼。
柳梦斋的膝窝里被铁尺打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屈身一跪,身下是薄薄的积雪,还有散发着热气的血泊——全是他亲人们的血,血正在迅速地冷却、凝结,变得黏稠。
他不由自主回过头去寻找自己的刽子手,却蓦地里发现父亲的尸首竟就在他身后,一如庙中的土偶般于十字柱上被钉得直直的,暴尸陪斩。
如此,每个人都可以从柳老爷子的死,还有他死后所遭受的羞辱中汲取教训:哪怕留门这样的势力,也休想轻举妄动。
跪在亡父的眼皮子底下,柳梦斋多么想最后一次,为了父亲而表现得勇敢一些、强悍一些、优雅一些、从容一些,就像他从小训练他那样,面无惧色给野兽开膛,把手伸进热乎乎的、依然在跳动的死亡里。
但柳梦斋的意志已开始支离破碎,他膝下的木板像是不断在下沉、开裂,将他拽入黑暗的深坑,再用不了几次心跳,他胸口里的温暖气息,他脑子里的每一束思绪,他牵牵扯扯的记忆、欲望、爱恨……都将被一刀斩断,统统消失。
完了。
没了。
再也没有我了。
永远都不会有了。
像从来就没有过。
密密麻麻的人声在他耳边回荡着,他什么都听得清,残酷的嘲弄一浪接一浪。
柳梦斋哭了——他由几个小孩子的谑笑中惊觉自己失禁了,他因羞耻而哭。
他宁愿立刻死掉。
所以,这就是他人生的终点。
他由金钱、暴力和欲望中走来,走过了美食好酒,翻动过生死的权力,也在温柔销魂的软床上流连……突然间就停在了此时此地:他冷,尿了裤子,背后是家族的尸山血海;面前,是千千万万张陌生人或狂热,或麻木的脸庞。
忽然之间,视线掠过处,一张脸从其他那些脸里头跃然而出,清亮的双眸,神清彻肤,如黑海上的月升。
柳梦斋感到了无以言说的喜悦,他凝望着万漪:她被人群推挤得摇来晃去,但她的目光始终照向他,笼罩着他,如结界般将他和周身那恐怖的场所隔绝开来。
柳梦斋清晰地感到,她眼睛中有什么不一样了,前夜里诀别时的无助、软弱、惶惑、迷乱……像是从不曾在那里出现过一般。
在她黑洞洞的专注里,只有一种寂灭的平静、一种近乎于凶残的甜蜜。
假如这是死神的脸庞,那么他自愿被她带走。
她对他微微一笑,将纤细的手指盖上了自己的双眼。
柳梦斋深吸了一口气——他最末一口呼吸——跟随她合起了眼眸。
朱砂笔涂过了写有“柳梦斋”的亡命牌,一声轻微的尖哨后——就像是一把钥匙拔出了锁孔,像一枚白钱划过了红丝线——柳梦斋那曾受过无数亲吻与宠爱的漂亮头颅,应声落地。
万漪知道自己可以昏过去了,但她没有,她打开双手、睁开眼,正好见刽子手反手回刀,猛蹬一脚,柳梦斋的头滚落在新落的白雪间,一股战栗惊掠过他的躯体,它先向后轻跳一下,接着向前跌倒,尸腔里血飙如箭。
万漪永远记得这一刻:龙溯三年腊月二十三,午时三刻,她生平第一次看见了颜色——他的血,那么艳。
天地间滚雪飞花,血渍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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