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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3)(3/3)

梦斋下狱,留门坐实罪名。

为此,马世鸣认为,没有必要拿一封已被证伪的信件去扰乱政局,便始终对此事压下不报。

“然而千岁爷曾吩咐过卑职,任何蛛丝马迹都不可漏报。

卑职等候多时,终于觑着时机将信件拓印出来,这是副本,请千岁爷过目。

” 常赫捧出一张信纸,尉迟度不动声色地读完后,就抬起眼来审视着他,“这封信,当真是伪造?” 常赫犹豫了一下道:“据卑职看,的确是假的。

” “信里所说的内容呢?” “也是假的。

” “倘或是真的,马世鸣是否有可能参与其中?” 常赫字斟句酌道:“卑职认为,马大人不可能与安国公一党有牵连。

”——只要你见过他审讯他的样子。

他顿了顿,又补充说:“马大人不过是怕九千岁问责他失职不查之罪,方才将信件扣下。

假若后来未曾查出此事为留门所主使,马大人也定会将此信上交九千岁,请旨拿问徐阁老。

” 时间仿佛停止下来。

悬空的等待后,是尉迟度的声音令它重新恢复了流动。

“没区别。

纵使马世鸣并未加入叛党,他的迟钝也会让他在无意间成为叛党的同伙。

这样迟钝,会危及所有人。

”他咳嗽了一声,跟着就立起身,“你,好好干吧。

” 尉迟度走后,常赫浑身发软地扶桌而坐,回想着这一场简短却又意义深长的会面。

他自问没说什么不聪明的话,也没说什么太聪明的话,涉及自己的顶头上司,他也保持了克制,哪怕他向来不欣赏马世鸣。

在常赫看来,马世鸣缺乏技巧,毫无必要的残忍却又过盛。

无疑,千岁爷也不再看好这个人,那句露骨的批评已表明了风向,念及此处,常赫的血管里涌起了一股野心蓬勃的喜悦。

不过他的表现并非无可挑剔。

令常赫感到懊恼的是,他明明可以实话实说,说自己并不确定那封信里所揭露的惊天秘闻是否属实——徐阁老与安国公勾结,听起来的确耸人听闻!但多年的密探生涯教会他,肮脏的政治游戏里没有不可能。

常赫自己清楚,他之所以急于否认这一丑闻,其实是怕九千岁一旦信以为真,就会着手调查祝家二小姐祝书影被送入皇宫之事,而他,不愿看到祝书影遭受任何的无妄之灾。

他记起诏狱里关押安国公的那座院落,简直像坟墓一般,而那少女,犹如开在冷坟上的夺目野花。

残年风雪忽忽掠过,大地一片皑皑。

地下的幽暗中,一条条密道交织铺展。

假若某一个闯入此间的陌生人不慎选错了岔口,等待着他的便将是布满毒刺的陷阱。

然而尉迟度的脚步却毫无迟疑、迅若流星,他熟悉网络中的每一道拐弯、每一条隐蔽的小径,早已用不着仔细辨认那些专为他而设的指路暗记。

多年前,他刚入住后井胡同不久,便派自己的一名心腹太监接管了胡同里的大茶楼,又借翻修茶楼之际,偷偷开掘了秘密的地下通道。

通道的入口在他书房内,出口则有好几个,其中一个就设在福海轩,他偶尔会来此接见一些他不方便直接接触的敏感人物,譬如说,常赫。

他遣他于暗中监管马世鸣,果然是个正确的决定。

尉迟度之前已从其他渠道获知马世鸣扣留了一封信,但信中的具体内容他却无从得知,而常赫交上来的信件副本则充分证明了这个年轻人的实力,尤其是他的忠心。

这样一个人值得被委以更大的责任,尉迟度刚才也把自己的这层意思表露得明明白白——他准备抛弃马世鸣了。

去年,他震怒于镇抚司对詹盛言转移财产一事不查,曾大举清洗机构,彼时还是马世鸣查知,许多关键位置上的细作均已被安国公收买,“他查出了他们每个人的俸银,各许以五倍之数。

”尉迟度要马世鸣去收拾那些叛徒,顺便就将门户交由他打理,但这一年的时间已充分暴露出马世鸣能力上的缺陷,残忍有余而机敏不足。

此人肯定要被处理,还有包括徐正清、唐席在内的一干人等也得接受详尽调查,特别是那个尹半仙。

骤然,一股反胃的酸水直涌而起,尉迟度攥紧了拳头,他回忆起通灵的场面,那些在亡母归魂之前的热泪与忏悔、那些释放隐痛的快感,眼下都令他无比悔恨。

不过,尉迟度深觉不解的是,早在他上位之初,他就找借口把定兴老家的亲朋好友,以及当年处理官司的有关人员统统杀掉了……由于他偷吃鸡蛋而导致母亲自杀的悲剧早就被掩埋,究竟从哪里走漏了风声?难道还有漏网之鱼?查,这件事也要查! 不过,所有的调查必须以其他名目来进行。

总之,这封信绝对不可以公开曝光,否则其中的秘密将会如重磅炸弹,把他尉迟度神佛般的面目炸得个粉碎。

川贵战役的胜利、土地爷献宝藏、亡母显魂……不过全都是詹盛言那个失败者在绝境中策划的反击。

尉迟度打心底里不愿相信这一切,但他的政治经验告诉他,顺情顺理的往往是谎言,真相总是荒谬又丑陋。

故此,假如留门为了自救而不得不捏造谎言,尉迟度认为,他们应该能捏造出比这更像样的。

太多的思绪缠绕在一起,令尉迟度不堪重负。

不知是不是由于外面在下雪,今天的地道显得格外阴郁、格外寒冷,尖利的浓黑仿佛直接攥住他怦怦直跳的心脏,愤怒被挤走,剩下的是一片荒芜的破碎。

尉迟度太熟悉这些碎片了,从小,它们就扎在他的身体里刺痛它,提醒他生活有多下贱,总逼他感到羞愧难当、自觉低人一等。

权柄与荣华曾是他的止痛剂,但他不断地需要更大剂量,而且这一年以来,止痛剂失效的次数似乎越来越多。

当他把所有人都踏在脚底时,也就再没有人能供他依靠,不管是什么,他都必须独自承受、独自面对。

他明明来到了顶峰,却像是掉入了无穷无尽的地道中,到处都是错误的提示,到处都是阴影的诱惑,到处是没完没了的互害、没完没了的背叛,到处是深不见底,到处是穷途末路。

中了魔怔般地,他见到一张华艳的脸孔在不远处闪过,是她。

他一点儿没觉得害怕。

说来可笑,他懂得权力、懂得金钱,甚至懂得性,但他从不懂什么是“幸福”。

他最接近幸福的时刻,大概就是他每每握着她乳房、嗅着她头发入睡的时刻。

她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是地道里一束神秘的光线。

这束光,已经被他和他的老敌手合力踩灭了。

尉迟度停下脚步,身前的、身后的一束束火把都跟着停下来——他吩咐亲兵们离他远一点。

他深吸了一口黑暗冰冷的、地底的空气,他会找回他不可战胜的力量的,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而已。

前方,就是暗道的尽头。

夜色合拢,雪光浮动。

落了一天的雪粒已逐渐成团结球,漫天如白玉纷飞、琼花狂翔。

“落轿!” 但听一声吆喝,一顶八抬大轿就被稳稳落在了一座大宅的轿厅中。

这座宅邸位于宣武门内的石虎胡同,门墙颇具气派,但庄重阔大,绝非奢靡一流,此处便是当朝首辅唐益轩的大学士府。

由轿中步出的正是唐益轩本人,他一下轿就问道:“大爷散班了没有?” 唐文起早就在暖厅中恭候父亲,一得到通报,立刻亲自出廊相迎,吩咐仆役们注油添火、更衣捧茶。

一会儿工夫,唐益轩就被儿子服侍得舒舒齐齐,身上的寒气一扫而空,他在躺椅上笑叹一声道:“怎样,当初你拼命拉拢我和留门,我不同意,如今看来,避过一场大祸不是?” 唐文起赔笑道:“父亲远虑,非儿子所及。

儿子那时见徐钻天竟打破了父亲的独相之局,入阁夺权,因此心急上火,急欲借柳家铲除他。

却不料冥冥有定,最后铲除徐钻天,竟还是靠柳家。

” 唐益轩深知在自己的这些孩子里,老大唐文起是最擅讨人喜欢的一个,他从小就精通如何取悦身边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直到现在,人到中年的他依旧保留着一双儿童般专注的眼睛;但他可不是个儿童,他从不会任人摆布,他拿一脸的无害和无辜去摆布人。

唐益轩欣赏这孩子的小把戏,他如他所愿,反问了一句:“铲除徐钻天?”他语气里的溺爱比好奇要多得多。

唐文起前倾了身体,两眼中有无法掩饰的欣喜,“昨儿就想和父亲禀告此事来着,始终没觅着合适的机会,这阵正好,您且听儿子细说。

” 华美织毯、名贵家具的围绕当中,唐文起向唐益轩说起那封信,还有那个女孩。

唐益轩逐渐感受到了一股在胸口翻腾的兴奋,“那倌人已答应做证?” “是。

到时候,儿子会亲口教授她证词的每个字。

” “那么,无论此事真假,徐钻天都完了……” 不用多说,任何胆敢同安国公搅和在一起的高官——哪怕只是在流言蜚语中,必将点燃九千岁最深的疑心,从中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

唐益轩自己已六十六岁了,颇令他引以为傲的一部美须最近终于出现了零零星星的灰白,而从五六年前开始,就有许多人认为他已经显示出体力不支的老去迹象,一个个都想要瞅准机会把他踢下宝座。

他们管他叫“纸糊阁老”,每个月上一堆奏表弹劾他,再给他起一个侮辱人的外号“唐棉花”,讥讽他“不怕弹”……那些幼稚的对手啊!他们居然以为只要贬损他的能力、罗列他的罪行、令他成为众“怨”所归就能够打败他!难道他们看不出,所有的怨气,他都是在替九千岁承担吗?对一位领袖显示忠心的最佳方式,绝不是以得力助手的面貌出现,与之一同分享风头和赞美,而是要像领袖脚边一条惹人厌恶的老狗,一旦他弄脏鞋,你就让他把鞋底的烂泥都在你身上刮干净——这种事,那些人怎么做得来?他们读熟了几本破书就自以为与众不同,在言辞上处处践踏他人,以祈求自己被高看一眼,他们当爬上巅峰是位列仙班?是接受膜拜?是施展宏图?是拯救天下?糊涂蛋们!巅峰,是最野性的眼睛们的对峙,是灯火通明的斗兽场。

而唐益轩在这辉煌的兽群里战无不胜的唯一秘诀就是,他从不挑起撕咬,除非接到了主人的暗示。

一想到徐钻天未来的下场,唐益轩训练有素的刻板脸庞默默舒展开来,而后他突然把沉思的目光转投向儿子,眼底弥漫出一缕不易察觉的笑意,“你终究是不肯放过柳家那小贼。

” 唐文起再一次感到了对父亲的洞察力的由衷敬佩。

从小他就着迷于父亲身上那一种遗世独立的清醒风范,随年纪的渐长,他也更加懂得品鉴父亲低调做派之后的强大力量:永远不显露优势、永远不暴露弱点。

可惜的是,他的秉性和父亲截然不同,他更随和、更轻浮、更受到激情的感召。

好在他不仅仅是父亲的儿子们之一,他也是他虔诚的门徒,他终于学会了利用自己与生俱来的特点,笑里藏刀、暗箭伤人。

他们父子俩合作默契,一同在腥风血雨中护卫住了属于唐家的位置。

如果说他这名长子令父亲有任何不满,那就是他屡屡引人瞩目的私生活。

每当他又闹出什么不可收场的风流韵事,父亲都会大骂他一通。

第一次是在他刚刚成亲后不久,他却搞大了陪房丫头的肚子,父亲像训小孩一样叫他跪在地下受责,唐文起当真被吓坏了,足足一个月都没敢在父亲跟前直起腰说话。

后来次数多了,唐文起才慢慢反应过来,其实父亲心里根本不拿这些当回事——毕竟老头子自个儿房里也有一堆暖床丫头,种种姿态不过是做给他那位娘家背景强硬的媳妇看的。

直到唐奶奶带人殴打龙雨棠那一次,父亲才有些动了真气,叫他收敛些。

再等唐奶奶大闹白万漪的喜堂时,父亲一边照本宣科地骂他不知检点,一边却在骂姓柳那小子不知好歹——骂后者的语气要森冷得多。

那时候唐文起就知道,父亲记恨上了柳梦斋。

一条权力走狗的狗崽子、一个下贱已极的小毛贼,怎敢夺取被首辅之子看中的情妇的初夜?这根本和女人的贞操无关,这关乎于雄性的胜负。

而胜负,就是权力。

权力,就是一切。

没有同权力打过交道的人才会认为,审判代表着真和假、对和错、正义和邪恶——或许在偷了一头牛、杀了一个人的小案子里是这样吧。

一旦涉及需要三法司全体出动的巨案时,审判不过就是弄权高手们的过招,结果无非是交易达成,或者交易破裂。

迄今为止,留门案异常顺利的进展只说明了一个事实:柳家通过政敌徐钻天的勾兑,与九千岁达成了“交易”,拿承认罪行来换取免遭刑讯,甚至是免死。

那么,只要柳家变卦翻供,反过头来咬死徐钻天,徐钻天肯定会施展报复,取消谈妥的一切优待条件;而九千岁也绝对无法容忍自己的疮疤当众被揭,就为了在公众前证明他的宠臣不是逆党、他的命师不是神棍,也得严办柳家以正视听。

一个十六岁的大姑娘,一个烟花柳巷里的小婊子,怎能有看得透这一层的政治眼光?但唐益轩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儿子之所以回头找这个塌台的小婊子,就是为了羞辱斗败的柳梦斋,而且他还找到了比单纯地得到他的女人更为凌厉的报复方式,他将让柳梦斋的女人亲手置他于死地! 不愧是他的儿子,干得漂亮!毕竟男人唯一的美德,就是睚眦必报。

父子俩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们的笑声里流动着阴谋和嘲弄的味道。

唐文起亲手为父亲点了一袋烟,带着孩子的好奇和学徒的敬意道:“父亲,儿子始终不解,父亲当时为何严拒柳家?莫不成早已听见了什么风声?” 唐益轩吐出了一口浊痰,慢悠悠地说:“花花财神,就是他们柳家最大的‘风声’。

” “这……父亲是指他太高调、太出名?” “出名,只有对一文不名的人才是好事。

对家底雄厚的人来说,高调,就是和全世界找麻烦。

那么多麻烦里,总有一条最后会害死他的,所以你也要更加谨言慎行,规束自个儿。

” 唐文起面带愧色道:“儿子懂得,如今往槐花胡同里跑得勤,不过是为了案子,家里那只母老虎也分得清轻重。

等过了这一段,儿子会洁身自好的。

” 唐益轩笑了笑,这样的保证他听过上百次了,他们不过是一对心照不宣的老搭档,一方假装悔改,一方假装相信。

他很清楚儿子对那个白万漪的感情,如果一条老狐狸发现自己居然被一个小狐狸精给骗了,定会对她又爱又恨,既馋她的大腿,又想挑断她腿筋——唐益轩甚至有些羡慕起儿子来了,这样难得的激情,是对他们这些男人枯燥生活的最佳调剂。

说到底,他们从早到晚拼了命地搞对手、被对手搞,要是还不能想搞哪个女人就搞哪个女人,不是太残忍了吗?他是个慈父,不能剥夺儿子这一点小小的乐趣。

不过面子上总要做足,安抚好自己的儿媳妇,毕竟,那可是大同总兵阮勋家的千金。

只要他们内部团结一致,那什么都不可能撼动内阁首辅与边陲重将的结合,哪怕楼外已是狂风呼啸、暴雪压城。

[1]句出〔宋〕苏轼《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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