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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粉满 白凤第二次与詹盛言订婚,但这一次不止于二人之间的私盟秘誓,婚讯很快公开,传遍了大街小巷,槐花胡同中更是无人不知怀雅堂的凤姑娘即将成为荣耀无比的国公夫人。
而且据说九千岁尉迟度亦将以“义父”身份亲自出面为这一位爱宠多年的“义女”备办嫁妆,送她出阁。
一夜之间,被视为再不可能翻红的白凤,又一下成为槐花胡同的头一号红人。
但白凤却并未因此而扬扬招摇,她已彻彻底底变了一个人,终日就是在屋中敲鱼奉经,累了便吹上一段箫曲,只把络绎登门的贺客一概拒之不见。
这一天黄昏将上灯时,她却听说佛儿求见。
白凤想了一想,就点点头,“带她进来,然后你们都下去吧。
” 佛儿走进来,做了个万福,“先给凤姑娘道喜了。
” 白凤坦然自若道:“你找我,不光是为了给我道喜吧?” 佛儿把两道斜扬入鬓的长眉一挑,立时就流露出她那一份率真无畏来,“凤姑娘出阁后,九千岁多半会征歌逐色,以甄选下一位宠姬。
而凤姑娘既然能在数年间与九千岁情好不衰,必有过人的秘诀。
我近水楼台先得月,想讨教一二。
” 白凤打量了佛儿一番,“你是想接替我?你多大?十三?十四?” 佛儿不置可否,“凤姑娘见宠于九千岁时多大?十七?用不了多久,我也会有十七岁的。
” 白凤深邃的眸子里一片通明,“不管你多大,那也绝不是你想要的。
” 佛儿的面上泛起了谑诮之态,“凤姑娘竟还是我的知心人不成?” 白凤款款几步走到暗影幢幢的窗前,她身着白孝的侧影似一株承缀着重露的蒹葭,“我是你的‘前辈’,不是吗?这一行的一切,我全经受过了。
种种琐事,不外乎零割碎剐。
你一晚上连翻了五六个台,却连三口饭也没吃上,饥肠辘辘只想坐下来大嚼一顿,却怕客人嫌弃你在席上丢丑,就只好忍饥挨饿;到晚上,客人要和你倾吐心事,但你应酬台面早累得半死,就想一头睡倒,也只能强撑着精神听他那些废话,一唱一和地回应;到第二天起床,要是把晚妆睡花了,还得早早爬起来补了妆躺回去,假充是天生丽质,一醒来便肤光四射……总之,时时刻刻戴着一张假面具过活。
” 佛儿咂摸着白凤的话道:“这并没多难。
” “一天、十天都不难,可要天天如此,就难熬得很了。
何况你一个人还得同时对付许多不同的客人,每个人的喜恶你都要牢记在心,对什么脾气就摆什么道儿。
就说陪客人听戏吧,倘若客人本身就是个戏迷,你听到哪里好,就得赞上一赞,客人见你也识得妙处,才会有知音可喜之感。
但要赶上了客人心思狭隘,你就随口夸一句这角儿不错,他也当你是心羡人家的样貌长得俊,打算和戏子吊膀子,这就算把人给得罪了。
” “还有这等人?” 白凤回转脸面睇了她一眼,提了提嘴角,“什么人都有,还有不是人的,老鼠、豺狗、猪……多着呢。
” 佛儿面显困惑,“我不是特别懂。
” 白凤又回目于窗外,隔着窗纸,只见对面的西厢已是灯火连云,似有许多人在不停走动着,引着灯影一晃一晃。
“权力场中的贵人们也个个有一张面具——一打儿,他们时时处处得维持贵人的体面,甚至在自己的妻妾面前,也有很多话不能说,很多想做的不能做。
只有对着我们,他们才能轻松痛快地做个‘人’,或干脆当个畜生,等出了这个门再戴起面具,接着去当他们不可一世的‘贵人’。
我们之所以是价格最高的妓女,不是因为我们和其他女人一样能叫男人脱掉衣裳,而是因为我们能叫他们摘掉面具。
” 佛儿闻言有思,又直截了当地问:“那么,要摘掉九千岁的面具,该用什么法子?” “我一起头儿就说过了,对所有男人都一样,只要你给自己戴上面具,变成他们想象中的样子,见人做人,见鬼做鬼,直到你从里到外地厌憎自己每一种样子,你在男人那儿就会人见人爱。
” “然后,我就能够得到我想要的,对吗?” 西楼忽腾起了一阵杂响,脚步声、叫嚷声纷然并起。
白凤就在这一阵骚乱中陷入了沉默,她将一手摩挲着另一手的手腕。
佛儿借着廊道的昏光看了好一时,才看出她腕子上系着一串佛珠。
她见白凤把佛珠褪在手中,慢慢地念了一句佛,“阿弥陀佛。
我活到现在才算刚刚活出了一点儿头绪,人生的执迷往往就在此:我们总为了得到近在眼前的一切,而选择最远的一条路。
” 佛儿蹙起了两眉,“这又是什么意思?” 白凤想告诉她,这意思就是:我拼尽全力想要留住一点儿爱,然而直到我亲手毁掉我的男人和我的妹妹,我才发觉我真正毁掉的是这世上仅有的爱我的两个人;直到我用死亡把他们拆散,我才发觉我唯一的愿望,只是看着我所深爱的人们能够在一起幸福同老…… 不过白凤单单叹了一口气,环顾着逐渐没入夜色的房间,“你将要走上的道路将断你善根苗、灭你智慧种,令你执着痴顽,直堕黑暗;正道在相反的另一边。
” 西楼又一声重响,佛儿那两道黑浓的秀眉打起了一个深深的结,“凤姑娘,你说得没头没尾的,是不是念经念傻了?” 白凤也一笑,笑容安静、忧郁、悲悯,“我从没这么清醒过,你信我。
” 对面楼上的杂音一声响过一声,但在白凤和佛儿间只有纯粹的沉默。
她们在沉默中对峙了片刻,彼此都心照不宣,她们中的一人曾试图把另一人送入恶狗的腹中。
诚然。
白凤已痛悔前非、改过迁善,但她也明白,在对别人做出了那么可怕的事情后,她再也无法使对方相信她单纯的善意。
佛儿向后退开了半步,“你不高兴和我透露见宠于九千岁的秘诀就算了,犯不上拿这些神道道的话来唬我。
只你才说的那些,我也已经受益匪浅。
多谢凤姑娘吧,告辞。
” “你且站住,”白凤将手中的佛珠紧紧一扣,自嘲似的摇摇头,“习气难改,我又犯了‘我慢’[24]的老毛病。
水流千遭,方归大海;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我纵是越过了险滩暗礁的江河,又哪来资格替溪流指点航道?” 她把佛珠缠了两圈绕回在腕上,对佛儿招招手,“你过来。
你不是要打听九千岁吗?我说给你听。
至于愿不愿去做,全在你,毕竟这是你的人生,要怎么过,你自个儿选、自个儿担。
” 见白凤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弯,佛儿反又生出了一丝犹豫。
正当她举棋不定时,外间的门顿然大开,更将一片乱糟糟的人声送入,好似有谁在那里吊着嗓子哭似的。
这就见憨奴带着个十分欣悦的笑脸走进来。
自从白珍珍去世、白凤整日念佛抄经后,也已很难得在憨奴的脸上看到笑容了。
她一进屋就笑出了声来,“姑娘,快去瞧热闹吧!”随即她才发现一旁的佛儿,“咦,你还没走呢?” 白凤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问道:“什么热闹?” “可别提多精彩了!”憨奴把两手一拍,就银瓶泻水似的讲起来。
龙家姐妹在搬来怀雅堂之前,龙雨竹曾为妹妹龙雨棠介绍了不少阔客,其中一位叫作唐文起,就是她自己的客人内阁首辅唐阁老的长子。
唐文起在朝中任尚宝司卿,年纪还不到三十五,仪表亭亭,丰裁朗朗,且举止豪爽,谈吐熨帖。
雨棠虽也算烟花队中的强将,但终究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一来二去竟被惹动了真心,前一阵“卖清倌”又把初夜给了唐文起,就此再也离不开他,与他在班子外另立了“小房子”,以便不受其他客人的搅扰,安安静静地缠绵缱绻。
坏就坏在唐文起家中有一个“母老虎”,他这位夫人是大同总兵的女儿,真真正正的将门虎女,对丈夫在外眠花宿柳之举本来就积恨甚深,再一听说他居然还给一个窑姐儿租了房子,日常往来居住,那不就等于背着自己养了个外室一般?唐奶奶是可忍,孰不可忍?暗暗派人查知了金屋藏娇的地点,这一夜等到后半夜仍不见夫君归寝,断定他是宿在了外室那边,就带上一班老妈子、几个听差杀到小房子所在的王府井南二条胡同,把这一对野鸳鸯直接从被窝里揪出来。
雨棠遭唐奶奶的人折磨了整整数个时辰,才被抬回到怀雅堂扔在天井里,因之她受辱不过,哭闹着要自杀。
“这位奶奶可真够辣手,听说是叫那班老妈子把棠姑娘的裤子扒了,专逮下 头见不得人的地方,拿手掌宽的竹板子毒打,骂棠姑娘说‘霸着男人不就为了这儿?这回让你乐个够!’”憨奴比画着,又缩起脖子一笑,“棠姑娘是肯定乐不出来了,不过可足够咱们一乐。
姑娘,你还记得挪班那天这死丫头当面顶撞姑娘吗?不趁这会子挖她的疮疤解解恨,还等什么时候?” 白凤幽暗的双目不见有丝毫波动,她只很简单地点点头,“我是该去一趟。
那——”她转脸望向佛儿,这一望,却叫白凤悄然动容;但见佛儿一改那种百不挂心的不羁态度,却攥起了两拳,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好似在把烈火生生往肚子里吞,但总有些吞不下的,一开口就会喷出来。
所以白凤并不打算叫她开口,而只轻轻对佛儿道一声:“你在屋里稍等一下,我很快回来。
憨奴,给小倌人倒一碗茶来。
” 雨棠本来住在楼下,但姐姐雨竹怕她想不开,就接到了自己的房中亲自照料,所以这会子一群下人都乱哄哄地围在西厢房里。
白凤径直进屋,把手压一压,意思是不许人通报。
那帮子丫鬟娘姨都是跟红顶白的角色,原先见白凤落魄都有些瞧她不起,廊上遇到了都懒得称呼,不料白凤又咸鱼翻身,她们马上也跟着见风使舵,一个个奉承得不得了,一见这手势,便和接了圣旨一样,纷纷屏声静气,任凤姑娘在帘外细听。
白凤便听卧室里传出龙家姐妹的声音,一个哭,一个劝,劝人的正是姐姐雨竹。
雨竹说起话来一向好似伤风一样捏着鼻子,此际那一点儿齉音却荡然无存,听起来嗓子比往常粗了好几倍,可见急痛的程度。
“我说你个傻丫头,药也上过了,将养个十天半月的就好,有什么犯得上要死要活的!” 雨棠的嗓音已完全毁了,像在喉咙里糅了一把沙子一样。
“就身上好了,我心里头也挂着伤,这辈子都好不了!” “有什么好不了?只要脸皮厚,当没事儿人一样过,等又有谁再闹出新闻来,谁还记得你这一桩旧闻?你瞧蒋文淑,因为撬走了花花财神柳大爷,被杨止芸带着人在傅家东园打成什么样?对面的白凤不也被人当街泼过粪吗?现在不照样好好的,下个月还要去当一等公夫人呢!” “白凤被人欺负的时候,安国公可是一力护着她,听说当场就把那泼粪的狠狠修理了一顿。
唐文起呢?!” “怎么,难不成唐奶奶和你闹的时候,唐文起没护着你?” 雨棠笑了声,沙哑的尾音里透出一股子难言的惨厉,“唐奶奶一进门就动手打我,还管我叫‘脏货、破鞋’,我能不急吗?便也伸手推了她一把。
结果唐奶奶还没怎么着,我那位唐大爷先光着脚冲过来,揪住我头发在我脸上连扇了好几下,骂我说:‘臭窑姐儿反了天了,你什么下贱玩意儿?!再敢动我夫人一个手指头,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雨竹倒抽了一口冷气,“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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