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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江湖剑客的风流。
他只和商龙声一个人打招呼,醉眼朦胧的抱拳道:“大哥!大哥在这正好,一起听听。
新戏的松坡将军,非大哥莫属啊!” 杜七文才了得,身旁有美酒佳人作伴,用不了几天就能赶出一部新戏。
商龙声拱手敷衍两句,眉毛尖也不动一下,先弯腰把商细蕊头上的银针依次拔了,一支一支慢条斯理的收回布包里,一直收拾了好一会儿才坐下听,那一举一动,有那戏台上迈方步的从容不迫。
看来不仅是商细蕊服帖哥哥,商龙声在杜七这里威信也很高,杜七眼巴巴等着商龙声坐定了,才吩咐歌妓说:“来一段《青云阁》,给两位商老板露露!” 歌妓在还未开口,程凤台就回房睡觉,反正听也听不懂,除了商细蕊,大多数旦角的嗓子在他耳朵里都是拧鸡脖子踩猫尾巴的动静。
他一回房,奶娘偷偷抱着凤乙下来看热闹,站在楼梯拐角的隐蔽位置。
谁知胡琴一响,凤乙唱在歌妓前面,仰着小脸引吭高歌发出尖叫,分明是学着商细蕊平日吊嗓的模样,把歌妓们笑得都不能唱了。
商龙声与杜七也笑了,杜七特意为凤乙拉了个过门:“好丫头!好嗓子!”商细蕊听着凤乙的尖叫很像他耳朵里的哨子,心中泛起一阵厌恶:“快抱走!不许喊了!倒霉孩子!” 等到程凤台睡醒,楼下已经弦住音歇,商家兄弟与杜七并着两个歌妓推杯换盏的开席吃上了。
程凤台不想与杜七同桌把酒,便推说头疼,让赵妈先泡杯热茶过来,独自坐到旁边客厅抽烟看报纸。
杜七每次写完新戏,就像女人生下孩子,书生考中状元,那份欣喜得意与满足不能尽表,恨不能载歌载舞雀跃一番,不经允许就把程凤台珍藏的洋酒全部痛饮了,对着满桌的肥鸡大鸭子说:“没有好菜,我们多喝两杯也是一样。
”商细蕊劝他少喝,他不但不听,反而撺掇歌妓与商细蕊喝交杯酒。
程凤台报纸一抖,哗啷一声脆响。
商龙声说:“酒到这里已经够了,留着点清醒,戏还没说完呢。
” 杜七的新戏说的是蔡锷与小凤仙的故事,近代戏他不是头一回写,商细蕊不是头一回唱。
但是这一回的本子大约是写得特别顺利,他们戏词与腔之间,往常要商议好几个来回,打磨月余方才有雏形。
这次不用商细蕊出手,杜七自己就做得很好。
唱戏唱到商细蕊这个地位,戏里的情节能否为人津津乐道已经不重要了,他唱啥座儿都买账,唱啥都是经典。
写戏的人遇到这样水准的角儿,便是三生有幸,笔头子由着心意走,用不着往俗里巴结座儿,成全了上流文人的矜贵气。
杜七给商家兄弟说完戏,真心实意握住商细蕊的手,动情地说:“他们都说商郎耳朵聋了,是玉壶折柄,琉璃易碎。
我不这么说,我偏偏要说商郎聋得好!十年前你倒仓,便有了如今的第一名旦。
眼下你耳聋,便又到了成就天地造化的机缘!老天爷嫉恨你才能,给你预备点罪受。
受得值啊蕊哥儿!从古至今,天才都得从老天爷的嫉恨里来,越是苦,越是难,越是出落得惊动天下!我就是这句话,聋得好啊!” 杜七痴心一片,捉着商细蕊的手不时摇撼。
商细蕊默默听着,脸上挂着一点茫然的微笑。
商龙声垂着眼盯着酒杯子,仰头喝下一盅,不言语。
程凤台再也坐不住了,把报纸往茶几上一拍,去把大门打开了:“七少爷,请回吧!” 众人都没反应过来。
程凤台这回恨恨地短促地又说了一遍:“快滚蛋!” 杜七醉蒙蒙的,对程凤台的不敬,脸上尽是不以为然。
程凤台开了门还撵不走人,四下找寻,发现一根倚在门边的文明棍。
他抄起文明棍二话不说就朝杜七打过去,一下打在椅背上。
杜七吓得一缩,眼睁睁瞅着他犯迷糊:“你干嘛!” 程凤台冷笑说:“我看你七少爷挺大的人才,不知道老天爷给你预备了哪样罪受?我就帮帮老天爷的忙吧!”说完,竟然又抡起文明棍要打杜七。
商细蕊哪能让他无故伤人,轻轻松松夺下棍子扔在地上:“你疯啦!” 杜七唬得酒气上冲,脸憋得血红的,颤着手指住程凤台:“你!你敢……”杜七气得越厉害,醉得越厉害,说不出句整话,由商龙声挟着往外走,歌妓们噤若寒蝉的跟在后头。
商龙声将杜七送到汽车上,回屋里穿衣裳告辞。
程凤台脸色相当镇定,根本不是刚刚发过怒的样子,向商龙声招呼说:“刚才一时冲动,冲撞大哥了。
” 商龙声的眼睛里尽是了然,并且带着许多体谅与和气:“哪里的话。
” 程凤台说:“我改天向大哥赔罪。
” 商龙声扣上帽子一点头,向商细蕊看过去。
商细蕊还没明白,见程凤台无缘无故得罪杜七,心中三分生气,七分疑惑,十分的莫名其妙,站在屋子当中眨巴眼睛。
这个傻弟弟,现在可不归商龙声教导了,商龙声走得无牵无挂。
商细蕊瞪着程凤台:“你和杜七呛呛什么?还动上手了!有毛病么!”他坐下掇过筷子夹一块肉:“闹得我都没吃饱!” 程凤台站到他背后,一手盖上他的头顶揉他脑袋:“他早该挨一顿揍了,自以为是!”商细蕊只是不停嘴的吃。
程凤台慢慢俯身下来,把下巴搁在他肩头,低声说:“我宁可你不唱戏。
” 商细蕊说:“那不能够的。
” 程凤台说:“我宁可你从来也不会唱戏,随便当个小木匠,小皮匠,卖糖糕的,赶大车的。
只要你人全须全尾,高高兴兴。
” 商细蕊忽然落下两滴眼泪,怕给程凤台看见,手背朝脸上一抹,仍然不停的吃:“我挺高兴的,过去批评我的人如今听了我的戏都挑不出毛病了,还能不高兴?” 杜七哪里能知道商细蕊的恐惧和痛苦,耳疾恶化对于商细蕊无异是精神上的凌迟,他磨练十几年,最得意的本领被摧毁掉了。
戏迷只要他唱戏,唱好戏,就像商细蕊这个人光是为了唱戏活着的,哪怕以残废为代价也不可惜,反倒成就一段传奇。
传奇只是戏迷们的传奇,程凤台听在耳里,恨得要命。
想到商细蕊很早之前对他说:这世上只有二爷是真爱我,他们不是,他们是捧我。
当时程凤台没太理解爱和捧的区别,以为商细蕊是嘴巴甜。
现在越看越明白了,商细蕊徒然拥趸千万,个个为他欲生欲死,倾家荡产,他们爱的是戏里的商郎,是先有的戏,再有的商郎。
这一点上,商细蕊真不糊涂,他心如明镜,所以根本听不出杜七的话有哪里刺心。
杜七待他,本就是如此而已。
商细蕊说:“要是我从来都不会唱戏,我们也就遇不到了。
” 程凤台说:“一个人遇到一个人,是命,命里该遇到的怎么着都会遇到。
假如你不是被卖到戏班子,现在大概是个贼窝里的偷儿,我去天桥逛,你摸了我的皮夹子,我们就遇上了。
”程凤台用拇指抹了一把商细蕊的眼泪:“我一看,这小扒手,长得真好看啊!得了,也不送你去巡捕房了,跟我回家得了!” 商细蕊听得一乐,喷了程凤台满手的鼻涕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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