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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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3/3)

的。

然而这么平凡的经过，在旁人嘴里，也成为传奇。

大嫂来看我，三年来头一次，什么也没说，单对这头婚事啧啧称奇。

&ldquo&hellip&hellip当然你是漂亮的，子君，但到底本港漂亮的女人仍有三十万名之多，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女儿作冰人。

&rdquo她合不拢嘴，&ldquo我早跟大囡二囡说，你那两个姑姑，本事都一等一，要学她们一成功夫，也就受用不尽，可惜呀，她们都是大忙人，一年也不见到她们一次，没时间来指点你们一、二&hellip&hellip。

&rdquo 我打断她，&ldquo大嫂越发风趣了。

&rdquo &ldquo我们当然是盼望你好，子君。

&rdquo &ldquo这我也明白。

&rdquo我相信她。

隔一会儿她问：&ldquo他家里有没有钱？&rdquo &ldquo我也想知道，可是如何着手调查呢？&rdquo我笑，&ldquo难道指着翟老先生喝问一声：&lsquo喂，从实招来，你们家中到底有资产若干，是否皆归子孙门下？&rsquo&rdquo 大嫂不悦，&ldquo子君，你才越来越风趣。

&rdquo &ldquo对不起。

&rdquo 大嫂随即羡慕地说：&ldquo子君，你真本事&hellip&hellip还生不生孩子？&rdquo &ldquo我们没有谈及这个问题。

&rdquo &ldquo喔，什么都在婚前谈妥比较好。

&rdquo她警告我。

我笑，&ldquo谈妥就结不成婚，凡事要快刀斩乱麻。

&rdquo &ldquo你是专家，你应当懂得。

&rdquo 专家，我哈哈大笑起来，结婚专家，我。

大嫂被我弄得很尴尬。

子群在一旁白我一眼，&ldquo姐姐可不是乐开怀了，无端嘻哈大笑，当心变作十三点。

&rdquo 如果唐晶在，她会知道，大笑百分之九十的用途是用来遮丑。

我怀念唐晶。

深夜的时候，算准钟数，拨电话给她。

她来接电话。

我喜悦地叫，&ldquo唐晶。

&rdquo &ldquo是子君？&rdquo她不相信，&ldquo太破费，有事何不写信？&rdquo 我将我最近的遭遇同她说一遍。

&ldquo有什么感想？&rdquo我问。

&ldquo太破费了，花掉数百元电话费。

&rdquo她的尖锐不减当年，给我来一招牛头不对马嘴。

&ldquo唐晶，你觉得怎么样？&rdquo &rdquo子君，以你这般人才，抱定心思要再婚，不过是迟早问题，在某一个范围之内，你我是人尽可夫的，咱们又不谈恋爱，一切从简，我对这件事没有什么感想，但你可以料到当年我嫁莫氏的心情，你始终怪我不提早告诉你，事实上我真的认为不值得张扬。

&rdquo &ldquo一般女人觉得我们运气奇佳。

&rdquo 唐晶说：&ldquo我却觉得她们条件奇差。

&rdquo 我笑。

&ldquo你快乐？&rdquo她问。

&ldquo不，不是快乐，而是一种安全感&mdash&mdash我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以前一切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

&rdquo 我说：&ldquo像小时候跟大人逛年宵市场，五光十色之余，忽然与大人失散，彷徨凄迷，大惊失色，但终于又被他们认领到，带着回家，当中经过些什么，不再重要。

迷路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场内再彩色缤纷，又怎么可以逛足一辈子。

我不管了，只要回到干地上，安全地过日子，我不再苛求，快乐是太复杂的事，我亦不敢说我不快乐。

&rdquo我哽咽，&ldquo你明白吗？&rdquo 唐晶沉默一会儿，&ldquo你想得太多，子君。

&rdquo &ldquo这几年来，空闲的时候比较多，非常自我膨涨。

&rdquo &ldquo你是应当高兴的，找到个匹配的人也不容易。

&rdquo &ldquo你呢？&rdquo &ldquo挺着大肚子，很疲累，明知做人不外如此，还要生孩子，内疚之余，精神痛苦。

&rdquo她高声笑。

我默然。

&ldquo该挂电话了。

&rdquo 我们道别。

即使是结婚专家，也还得打点细节，至少要买件比较合理整齐的礼服。

我走头无路，只好跑去做套旗袍，旗袍这种衣服真是中国女性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无论什么场合都适用，你让我学辜玲玲那般戴了白纱穿了件短袖白裙再婚，我实在没这个勇气，别人的肉酸不要紧，我可以说他们妒忌，我只怕自己的鸡皮疙瘩落了一地，扫起来麻烦。

我参观了翟君在香港的房子，觉得很宽大又理想洁净，半新旧，装修简单含蓄，完全没有任何噜苏的东西，一个钟点女佣把杂物收拾得好不整齐。

我表示很满意，带支牙刷就可以住进去。

现在我也没有原则可言，性格弹性很强，能屈能伸，只要不触犯到我的自尊，一切可以商量。

我们决定旅行结婚。

试新衣的时候，翟君很惊喜：&ldquo多么美丽的旗袍！&rdquo他说。

回想起嫁涓生时的慌忙、排场、纷乱、无聊、热闹，现在能宁静又温馨。

张允信的朋友小蔡说：每个人都应该结两次婚。

一次在很年轻的时候，另一次在中年。

少年时不结一次，中年那次就不会学乖，天下没有不努力而美满的婚姻，他说，所以要争取经验。

他当然是说笑，但夸张之余，也有真理。

涓生要送我结婚礼物，使我尴尬。

我不是一个新潮的人，这种大方我接受不了。

涓生忽然说：&ldquo有什么关系？你知道吗？狄波拉嫁谢贤的时候，何某送过去一套万余元的银器，亲自往连卡佛挑了又挑。

&rdquo理直气壮。

我既好气又好笑，这种影视界的小道消息，他无异是从辜玲玲那处得来，如今史涓生医生的视平线大开，谈吐再也不比从前。

&ldquo是吗？那么你有没有打算到连卡佛去为我挑礼物？&rdquo 他却说：&ldquo子君，你能够再结婚，我心头放下一块大石。

&rdquo &ldquo是的。

&rdquo我会心微笑，&ldquo免得赡养费越来越贵。

&rdquo &ldquo我不是这个意思。

&rdquo他不悦，&ldquo何必开这种玩笑。

&rdquo &ldquo是，我运气特别好，照说我今年只有二十二岁，嫁到这么一个人，也应满足。

&rdquo &ldquo听说他是个人才。

&rdquo &ldquo是。

&rdquo &ldquo比我&mdash&mdash如何？&rdquo涓生忽然孩子气地问。

&ldquo比你好。

&rdquo我不客气地答。

&ldquo你此刻自然这么说。

&rdquo他大受刺激。

&ldquo我很公道。

他的性格比你强，他知道他在做什么，而你从来不知道。

&rdquo 他沉默。

过一会儿他问：&ldquo你可爱他？&rdquo &ldquo爱有很多种，自然，自然我爱他。

&rdquo 涓生长叹一声，&ldquo平儿要见你。

还有，我把你的&hellip&hellip消息报告安儿了，她很替你高兴。

&rdquo &ldquo有劳阁下。

&rdquo我说。

&ldquo你心情确是大好了。

&rdquo &ldquo不要这么说，人要知足，现在我什么都有，仿佛是可以振作起来，好好向前走。

&rdquo 他无言，换了我是他，我也不会再说话，是他一拳打在我的脸上，使我眉青鼻肿，血污地倒在泥地中，但我站起来，挣扎着冲洗干净，换上了新衣，厚着面皮活下来，等到今天的机会。

我并没有向他耀武扬威今日的&ldquo成就&rdquo，报复？最佳的报复不是仇恨，而是打心底发出的冷淡，干嘛花力气去恨一个不相干的人，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奇怪的是史涓生见我不念旧恶，往往拉住我絮絮而谈，当我是老朋友。

他真相信，我不记恨，一贯的迟钝？ 与平儿的一席话使我心酸。

&ldquo爸爸说你要结婚，妈妈。

&rdquo 他明澈的眼睛凝视我，像是要看穿我的心。

两年来，他长高许多，已不是可以一把拥在怀里的孩子。

我说：&ldquo是。

&rdquo &ldquo你说过，妈妈，你是不会结婚的。

&rdquo &ldquo是。

&rdquo我有点惭愧，那时真不该把话说死，什么事都有发生的机会。

&ldquo为什么又结婚？&rdquo 我无法作答，把心一横，当他是个大人，说出心里要说的话：&ldquo因为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所以决定嫁给他。

&rdquo 平儿点点头：&ldquo与他结婚，是不是你会比现在开心？&rdquo &ldquo是的。

&rdquo 我觉得平儿的问题有理之极，比若干大人（母亲、大嫂、涓生）的话更玲珑直接。

&ldquo他会不会对你好？&rdquo平儿又问道。

&ldquo会的。

&rdquo我感动。

鼻子发酸，眼泪夺眶而出，用手帕接住。

&ldquo那么你就比较不那么寂寞。

&rdquo平儿说。

我哽咽中带讶异，&ldquo你&mdash&mdash你知道妈妈寂寞？&rdquo &ldquo我猜想是。

&rdquo平儿说，&ldquo你常常一个人坐着，不说什么，亦没有笑容。

&rdquo &ldquo我以为你已经不再爱妈妈了。

&rdquo我的泪水如泉涌出。

真没想到小儿竟暗暗留意我的举止。

&ldquo我会见到他吗？&rdquo平儿问。

&ldquo不会，没有必要。

&rdquo我说。

&ldquo奶奶很不高兴，&rdquo他说，&ldquo但姐姐写信给我，她说我们应当为妈妈庆幸。

&rdquo 我更加泪如雨下。

要命，怎么搞的，止都止不住。

接着平儿忽然取过我手中的布帕，替我擦眼泪。

这个大头宝，竟然长大成人，懂得安慰母亲！不久之前，他天天上幼儿班，尚要我拉他起床，拍打香面孔讲故事后才肯上学，今日他居然替我擦干眼泪。

平安两儿，是我毕生成就。

我直哭到傍晚，眼睛肿得核桃般。

翟君一贯地幽默，见到便说：&ldquo不用问，一定是灰尘吹到眼睛里去了。

&rdquo 我俩刚上飞机，一找到座位，就埋头苦睡。

迷糊中我觉得翟君轻轻拉拉毛毡，盖在我身上。

我心一阵温暖，一般丈夫都会如此为妻子服务，我心安理得地睡着，一个梦都没有。

醒来时空中小姐在派桔子水，我摆摆手势示意她别吵醒翟君，她会心地离开。

我朝自己微笑，伸一伸酸软的腰，欣赏一下左右无名指上的白金结婚环，简直不能相信的好运气，如此理想地便结束了我的前半生生涯。

至于我的后半生&hellip&hellip谁会有兴趣呢，每个老太太的生涯都几乎一模一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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