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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记 一九四一年十月·陪都重庆(3/3)

两人对视。

如豆灯光无声摇曳,将两个影子投在墙上。

苏从远转过脸,回避似的,草草在本子上写了几笔,分明又写得心神不属。

“她被抓回来的当晚,孩子就堕掉了,”她忽又低低地开口,“我被关在她隔壁的牢里,听见她哭了一整晚,哭到最后再也哭不出声才停下。

” 问完了犯人,录好了新的供词,苏从远的差事就算办完了。

风尘仆仆赶了大半天路来到这里,眼前过了晌午,再不动身天黑前就回不了师部了。

苏从远却索性在老乡家里住了下来,到夜里又去了那个粮仓改建的牢房,也不进去,就站在一堵土墙外边,不知听什么听得专注。

老乡跟过去,依稀听见关押在里面的女犯哼哼叨叨,在唱着什么歌。

苏从远一声不响地听了许久,转身走开。

老乡追上去问那女子在唱什么呢,苏从远笑笑,说没什么。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喑哑幽微的歌声,断断续续,一直徘徊耳边。

她唱的是《满江红》。

回到屋里,苏从远在炕上坐下,就着一盏如豆昏灯,翻看原先的审讯记录。

萦绕心头的那双眼神,徘徊耳边的歌声,又扰得他不能安宁。

月上中天,窗外寂静,苏从远披了外衣,端起油灯出门。

到了门外,听见她还在唱,直到听见开锁的声音,骤然停了。

油灯灯芯很短,豆苗似的一点火光,照不到缩在炕角的人影。

但他感觉得到她从黑暗里投来的警戒目光。

“为什么一直在唱《满江红》?”他端着灯,温和地问她。

她不回答。

他又问:“岳飞冤死在风波亭,你反反复复唱这个,是想借此陈冤?” 她却一声嗤笑。

苏从远走到炕边放下油灯,正色说:“你既认为自己是被冤枉的,我也愿意为你陈述实情,你就应该老实交代清楚你的身份来历,什么家庭,什么职业,你若心中无愧,这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白天劝了那么多,你还是不肯说,凭这一点,我就没法再帮你澄清冤屈,你就算唱一整宿的《满江红》,也无济于事。

” “什么冤?”她蓦地笑出声,语声全不掩讥讽,“我说过要杀就杀,犯不着陈冤求情。

这《满江红》是我幼时所学的第一首歌,是父亲一句一句教会我唱的,我想起他,念起他,唱一唱这首歌又怎样?” 苏从远怔住,只见她伸手拨开脸上散乱的发丝,倔傲地扬起脸,下巴尖削,轮廓分明,清瘦苍白的一张脸,修眉浓睫,眼睛又深又亮,“你要问我是什么出身来历,我就告诉你,我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的英名容不得半点玷污,我宁可一死,也不会让你们把诬陷我的罪名栽赃到他的姓氏上,他的名讳,你也不配听!” 屋子里一时寂静无声。

只有油灯的一小簇光跳动着,映得大片浓重阴影不住伸缩,像伏在角落里的一只异兽,随时会将那伶仃身影吞没。

灯光照耀之下,苏从远清楚地看见了她脸颊上闪闪的水光,以及肩膀剧烈的颤抖。

他再也无话可说,也知道从她口中再也问不出什么。

已入秋的天气,深夜里屋里潮气极重,阴嗖嗖的凉意令人手脚发僵。

看着她只有一件单衣蔽体,破絮御寒,苏从远叹了口气,褪下披在肩头的外衣,放在炕沿上,转身离开。

回到师部驻地,天色已暗,苏从远风尘仆仆地刚踏进屋就得知一个令他错愕的消息。

就在他回来前半个小时,上面派来专门调查沈雨林案子的干部刚刚离开。

苏从远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么一件在押犯人自杀的小案子能惊动到上面去,何况他的调查报告还没往上交,上面又怎会知道这事……心下琢磨着,越发一头雾水,隐隐感到上面这人来得不是那么简单。

听说来人是一位女同志,姓章,以前倒是没听说过。

“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苏从远向负责接待的老赵追问究竟。

老赵想了想说:“说是先找到团部,知道那女犯已经押走,才又找来这里。

调了案卷给她看,她立刻就要赶到南庄去。

我说十好几里呢,晚上怕是赶不回,她也不听……我寻思着你也在南庄,出不了差错,没想到她刚走你就回来了,恰好在路上错过了。

” 看苏从远脸色略沉,老赵有些不安,压低声音问:“该不会有啥问题吧,我看她也是上面来的,首长特别打了招呼,来头不小的样子……” “没事,我随便问问。

”苏从远笑了笑,以打消老赵的顾虑,想从他口中再问些关于那位章同志的情况。

老赵却吭吭哧哧说不上来,反倒问他,那沈雨林是个什么来头,怎么会惊动上面的人。

这话问到了苏从远心坎上,恰恰是他此刻最想知道的疑问。

若说之前对沈雨林的话还半信半疑,此刻心中猜测,却已隐隐有种被证实的预感。

从老赵的话中听出蹊跷,那位章同志先到了团部,才得知沈雨林去向,转而寻到师部来,可见她是循着沈雨林起初的去向找来的。

沈雨林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倘若不是因罪入狱,又闹出自杀的事,谁会特别留心到她的存在? 苏从远越想越迷惑,临到睡前还在琢磨老赵的话,琢磨那姓章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会不会节外生枝再出什么问题……想得最多的,仍是那翻来覆去的一个问题。

熄了灯,闭了眼,黑暗中却仿佛有双清寒照人的眼睛一晃而过,仿佛冬夜流星撕裂天幕,逝去的余光灼痛他的眼底。

那倔强的女子在蒙尘发霉的牢狱里,以帝女般高傲的姿态对他说—— “我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的英名容不得半点玷污,我宁可一死,也不会让你们把诬陷我的罪名栽赃到他的姓氏上,他的名讳,你也不配听。

” 是什么让她在幽暗的牢狱里也闪闪发光?是那个让她宁死也不肯玷污的姓氏?还是流在她血管里炽热的英雄的血……他知道再不能说服自己去反驳,在听到这番话的时候,便已然不由自主信了,信了她的话,也信了她的人。

沈雨林,你究竟藏着多少隐秘,究竟是怎样的身份来历? 苏从远霍地坐起,在黑暗里怔怔地盯着门口,有一种夺门而出的冲动,想即刻就到那黑漆漆的小牢房去——心底猫爪子挠着似的,有无数的疑问盘桓不去;更想插翅赶到十余里外,将那伶仃女子好好地护起来,不让她瑟缩于破絮冷炕,不让她夜半再唱那悲怆的《满江红》,不让任何来意叵测之人伤害她。

她若是清白的,他定要争一个公正来还她。

门外远远的不知是哪里传来一两声野犬低嗥,午夜听来备觉凄凉。

这声音和着窗外风声,凉飕飕钻进耳朵,像几滴凉水浇下来。

大半夜的竟似魔怔了吗?苏从远定了定神,起身下炕,到水盆边掬起冷水浇脸。

一时间神志清明了些,心里又想,明日开完会再赶去南庄也不迟。

那姓章的这么晚才动身,到南庄也是天黑了,等她明天问过沈雨林的话,再看是什么情形也好。

然而苏从远没有想到,一念之差,便让他追悔莫及。

当他次日上午匆匆赶到南庄,赫然发现,那间小牢房已人去屋空。

就在昨天夜里,姓章的那人,将沈雨林当作重要犯人连夜带走,去向无人得知。

苏从远焦急之下,一口气追出去两个庄子的路程,却再也追不上了。

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赶回去向上级报告了此事,得到的反馈是停止调查,不必再过问这案子,沈雨林的案件就此了结。

他是太低估了姓章的那人,竟不知她有这么大的神通,将一个大活人说带走就带走,连同案子也一并抹掉了。

老赵知道了此事,蹊跷之余回过味来,也劝他别再多事,只作不知道的好。

可惜是迟了,若他从未见过那个女子,自然是不知道的好。

苏从远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忘却那样一个午后与那样一个夜晚。

他仅仅与她见过两次,就在那光线模糊的小牢房中。

甚至不能确定她是否看清了他的模样,像他那样清清楚楚地看过她。

大半个月过去了,被带走的沈雨林和那个姓章的人,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苏从远沮丧之余想起沈雨林留下来作为物证的大衣,再要去找,却得知案件已撤销,大衣作为无主之物,早已退回团部去了。

当苏从远再找到团部时,得到的消息令他大吃一惊——团部的人竟然告诉他,沈雨林已自杀死了,大衣和其他几样遗物已叫她在卫生队时结识的伙伴领了回去。

这显然是将沈雨林与另一个在狱中自杀的女犯混淆了。

苏从远想要纠正此事,那边的人却根本不理会他的解释,一口咬定死的就是沈雨林,连骨灰都存了,从此死无对证,总之世上是再没有一个叫沈雨林的人了。

到这时候,苏从远再傻也明白了。

这是有人故意的。

有人想要彻底抹去沈雨林存在过的痕迹,不但带走了人,销毁了案底,还趁机将她的身份混淆,以另一个女犯的名义“杀死”了她,并以活灵活现的骨灰、遗物为证,以此假象来骗人。

那人想骗谁? 那人在遮掩什么? 那人如此神通广大,又是什么来头? 那人是善意还是恶意? 唯一的答案只能在沈雨林的身上找到。

可是这个不知是否真叫“沈雨林”的女子,日后还有机会相见吗? 一九四二年,全世界都在血与火中煎熬。

在无休止的战争与动荡中,在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的浩劫中,一个女人的生死去向只是汇入无数弱小者命运海洋的一滴水珠。

或许再没有人会记得一个名叫沈雨林的女子曾经存在过。

然而他会。

认死理的苏从远一直都记得,记得她在黑暗里唱起《满江红》的凄怆,记得自己暗自许诺还她以清白。

他不单记得,还在往后漫长的三年里随部辗转作战,每到一个村庄一个驻地,都不忘打听那样一个女人是否出现过。

那些起初笑话他的人,如老赵,久而久之也习惯了他的古怪。

他们说,找不到的,大海捞针你到哪里去找。

苏从远也觉得找不到了,一面之缘到哪里去找。

只是总要问问看看,总想着或许有万一,不然便像少了什么,欠了什么。

日子久了便成了一个习惯,或是叫念想吧。

一九四二年、一九四三年、一九四四年……日子就在硝烟炮火里翻过一年又一年。

太平洋上的战争步步进逼,快了,快了,日本人的命数就快要尽了。

这场仗已打了七八年,中国人的苦难也该到尽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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