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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口不提薛叔叔。
从二楼包厢看下去,外面街市热闹,有小贩在叫卖炒米和饴糖,三五小孩围聚在旁垂涎欲滴。
那都是民间最廉价常见的小吃,慧行却没有尝过这新鲜,闹着要去买。
林燕绮皱眉不允,念卿笑笑,“不要紧,让霖霖带他下去玩会儿,有老于陪着呢。
” 慧行雀跃,丢了筷子立刻往外跑,霖霖慌忙追着他去。
“你太娇宠他了,”林燕绮笑嗔,转而却是一叹,“不过,真没想到,他会这样懂事,这样勇敢,我竟是小看了他,还将他当作襁褓里的小娃娃,他却已将自己看作小小男子汉了。
” “慧行一向聪颖过人,”念卿微笑,“日后长大,必会像他父亲一样,是个极其出色的男子。
” 林燕绮垂下目光,淡淡道:“是,他是极出色的。
” 如今提到他,她连名字都不愿意提了,只用一个“他”字来代替。
心里不知是什么刺痛着,念卿缓缓执壶,将刚温好的酒斟满两杯。
林燕绮端起来一饮而尽,白皙的脸颊上泛起红晕,如初冬云层里一现即没的阳光。
“你不问我为何与他离婚?”她脸色淡淡地望着念卿。
“问与不问,有差别吗?”念卿微垂目光,眼里寂静无波,透出些许空茫。
林燕绮怔了怔,怅然而笑,“不错,时过境迁,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
” 念卿沉默,只觉心中灰暗疲惫。
想起第一次从敏言口中得知燕绮移情他人,竟震怒呵斥敏言,全然不肯相信。
直至蕙殊也带来同样的消息,他也以沉默表示了默认,她才终于相信。
当啷一声,林燕绮自顾斟酒,不慎杯盏跌落,酒溅上衣襟。
她自嘲地笑笑,拿起手帕揩拭衣襟,“这个样子,倒像是借酒浇愁。
” 念卿也笑。
林燕绮拿帕子缓缓拭过衣襟,不觉顿住了手,目光有些恍惚,“一转眼,离婚也有两年了,我们当日说好不声张,一来慧行还小,二来先生辞世未久,他不想你再添伤感。
” 念卿一动不动地听着,只在听到最后这句话时,睫毛一颤,心中滋味却连自己也无法分辨得出。
错过生平唯一知己的婚事,曾令她深深抱憾。
当年薛晋铭与林燕绮悄然成婚,没有知会一个亲友。
彼时她正随仲亨身在欧洲,得知薛、林二人婚讯,更是连道贺也来不及。
直至回到香港,她才见到身份已变为薛夫人的林燕绮。
他的解释倒也合情合理,说是身份殊异,家室私事不宜张扬。
“其实我们原本是假夫妻,”林燕绮微微而笑,“当年他亲自潜入青岛刺杀一名日本人,惊动军警倾城搜捕。
他本有一名女助手随行,与他假扮夫妻作为掩饰,可那女子失手被杀,他亦陷入危境。
那时我恰好也在青岛,为一个日本富商的小女儿治疗眼病,阴差阳错遇上了他,便让他乔装成我的丈夫,终于从日本人眼皮底下安然离开。
” 时隔经年,忆起当日惊魂,林燕绮脸上犹有异样神采。
念卿抿起唇角,一丝笑纹如锋。
她知道,那个被薛晋铭亲手格杀的日本人,正是长谷川一郎。
长谷川之死,震动一时,其扑朔震慑,至今流传。
名为商务顾问,实则是间谍头目与黑龙会要人的长谷川,被发现死在青岛隐秘的寓所中,死状惨厉——被人一刀命中心脏,刀尖透体,直直钉死在书写了大大“武”字的墙上,粉壁溅血,猩红遍地。
杀死他的那把刀,刀身铭有他的家徽,正是长谷川从前心爱的宝刀。
没有人知道刺客为何以这种方式杀死他,也没有人知道这把刀的来历。
这把刀,她见过——当她还不是霍沈念卿的时候,以“中国夜莺”云漪的身份,她周旋在风月场上,成为黑暗中的一颗隐秘棋子。
当日,长谷川将那铭有家徽的宝刀赠给薛晋铭,她就在薛晋铭的身旁,闲闲地倚着他肩头,抬腕为他二人斟上“友谊”的美酒,颦笑间探得警备厅长与日本顾问的隐秘交情。
他抽刀出鞘,秋水寒光映亮深秀双目。
长谷川谑言,“薛君,美人在侧,不宜拔刀。
” 他倜傥含笑,淡淡地看她一眼,“可这偏偏是个刀锋似的美人,对吗,云漪?” 寒光微漾,宝刀在他手中优雅一挽,冰冷刀尖挑起她下巴。
她笑,媚目如丝,刀光映入眸光,艳杀人。
恰是偎红倚翠旧时光,那时的薛晋铭犹是翩翩少年,意气飞扬,浑然不知一只脚已踩在悬崖边。
被他所视为亦师亦友的长谷川引诱着、蛊惑着,使他险些陷身黑龙会,只差一步就踏入深渊,万劫不复。
无孔不入的长谷川,多年来在中国四处活动,贿赂政要,暗杀反日志士,为日本军方提供侵华情报。
这个恶魔般的“故人”,终于被他用那把刀亲手除去,过往恩怨随之终结。
也正是刺杀长谷川之行,令他再度邂逅林燕绮。
林燕绮一手支了额头,苦笑道:“我们假扮夫妻,乘船从青岛到香港,谁知竟在一处港口不偏不倚遇上我的兄嫂。
我家虽不是豪门大族,家风也向来严厉,家兄见我身边突然出现一个男子,简直勃然大怒。
我本想澄清原委,谁知道……他竟将错就错,向我求婚。
” 重提多年旧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酒意,林燕绮脸颊红晕浅浅。
“其实我明白,他是怕连累我清白名誉扫地,更怕说出原委,将我牵扯进暗杀事件,”林燕绮低头笑,“他是真正的绅士,从不肯让女子为难,总是自己一身承担。
明知道我是一千一万个甘愿,他却还问我,如此阴差阳错嫁了他,会不会委屈。
” 初相见,他是她的病人,眼盲,情伤,人憔悴。
那时她不敢想,做梦也不敢想,及至日后霍帅隐退,他心上的那人也随之远走,连茗谷旧地也付之一炬。
她以为他到底该抹去心上旧伤了,他却孑然一身,继续漂泊,屡屡出生入死,投身最冷酷危险的事业。
转眼间那一双人,已经走了三年,她暗暗地等他也已等了三年。
没能等来金石为开,却等来一个阴差阳错。
念卿低低地叹了口气,目光柔如春水。
若仅仅只是阴差阳错,他岂会这样轻易就范?她太了解他,薛四公子若有一丝一毫的不情愿,那是谁也休想勉强得了的……他心里若没有存下林燕绮的影子,也不会甘愿迎娶。
那个时候,他是最孤单的。
她随仲亨走了,蕙殊出嫁了,蒙家喜添儿女,收养的孤女敏言也不在他身边。
那时,他只有孤身一人穿行于明暗、风月、正邪、生死之间,没有归家之所。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薛晋铭,因为他们有同样的灵魂,都曾半生漂泊,都曾风月历尽,都曾一无所有,对家人与爱人的渴慕,都藏在谁也瞧不见的灵魂深处,如最薄弱的伤口,无论怎样小心掩饰,也终有被柔软之矛戮中的一刻。
如同她在当时的处境遇见霍仲亨,他也在最孤独惘然的时刻,遇见了默默等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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