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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有些迟钝,呆了一刻才讷讷仰脸。
这张蜡黄浮肿满是黑痣的丑脸,令他一阵烦恶,方才见她跌倒的样子,竟莫名想起那人的身姿,真真可笑。
他自嘲地一牵唇角,侧首示意她可以走了。
云漪几乎不敢相信有如此侥幸,本已沉入谷底的一颗心险些跃出喉咙。
转身一步步前行,冷汗凉飕飕湿了后背,每走一步都似踩在悬空的钢丝上,脚上伤口已痛到麻木。
隐约听得身后车门拉开的声音,他似要上车离去了,云漪深吸口气,竭力镇静如常地前行,一点点远离危险,一步步接近生机……一只手陡然扣住了她的肩,将她整个身子狠狠扳转。
云漪跌入身后那人臂弯,一抬头迎上那人灼灼的眼。
这双眼犹比女子秀美三分,眼尾似凤目微扬,倜傥里带煞,阴郁里含情。
此刻他目光并未落在她脸上,却定定看向地上。
云漪随他目光看去,心头一寒,顿知在劫难逃——出卖她的,原来不是这张脸,而是脚上渗出布鞋的血,在她走过的路上留下浅浅血印。
头巾被他反手扯下,一头卷曲黑发如瀑散覆。
他冷笑,扳起她脸庞,拿头巾重重抹去。
粗布头巾擦过脸颊,火辣辣的感觉似被人掴上一记耳光。
云漪愤然挣扎,不肯让他碰到一分肌肤。
他停了手,眯起眼来看她片刻,蓦地将头巾一掷,怒道:“拿水来!” 一个巡警飞奔到对面茶摊,抓起个大茶壶奔回来。
他劈手夺过,将大半壶凉掉的茶水朝云漪兜头泼去……云漪闭眼侧首,任凭凉水泼面,眉睫尽湿,咬唇不吭一声。
脸上化的妆被冲成黄黄黑黑的水痕,顺着她脸庞淌下,露出底下瓷白肌肤。
隆冬寒风里,凉水打湿一头一身,臃肿的棉衣也被泼湿,冷得云漪微微发颤。
他粗暴地拽过她,伸手去解她棉衣扣子。
云漪挣脱,反手打开他的手,倔强扬起脸来,“我自己来!” 他看着她解开扣子,脱了湿透的棉衣抛在地下,只穿单薄的斜襟粗布衫裤,仍是乡下妇人衣服,湿漉漉的头发披散,脸上狼狈滴水,那神情姿态却似个不容侵犯的王后。
“四少,久违了。
”云漪仰起脸,笑得冷峭冶艳,抛开了委曲求全,抛开了隐忍不发,将那层假面连同化装一起撕去,刹那间恢复原形。
租界码头的秘密是她最后的退路,她一直保守得滴水不漏,连秦爷也被瞒了过去,偏偏薛晋铭却找来了这里。
云漪被带上车子,既不反抗,也不挣扎,心尖上最后一点暖意也凉透,唇角却不由自主浮上笑容。
两部车子一前一后驶离租界,繁忙杂乱的码头并无多少人注意这短暂混乱的一幕。
薛晋铭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身侧的云漪,见她竟然在笑,便一伸手勾起她下巴,迫她贴近自己,“故人重逢,令你这般开心?”云漪抬眸,似有片刻恍惚,旋即木然一笑,“我开心极了。
”薛晋铭挑眉,捏紧她下巴,“听上去很牵强。
”云漪仍是笑着,似乎浑然不觉他指上暗暗加重的力道,“你能找来这里,真让我惊喜。
”她反应如此平淡倒让薛晋铭始料不及,他希望她发怒、反抗、哭叫,可是她只对着他笑。
她的态度刺痛了他,如同想起她以往一颦一笑的刺痛。
薛晋铭将她肩头轻轻揽了,贴在她耳畔柔声说:“你这个样子,真不可爱,远不及你妹妹讨人喜欢。
” 这一次,他如愿以偿看到她脸色刷白,身子甚至一颤,连声音也变了调,“你对她做了什么?”薛晋铭笑起来,抚上她湿漉漉犹带水珠的脸颊,“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黄毛丫头,她虽乖巧,还是不及你的风韵。
”他的手放肆地滑下她颈项,修长手指停留在锁骨上轻轻摩挲。
云漪没有挣扎,却闭上了眼睛,眼角有隐约泪光。
也只有这样才能触动她铁石心肠,令她对他的举动有所反应……薛晋铭停了手,脸上郁色愈浓,再没有胜利者炫耀的轻狂。
却听云漪幽幽开口,“是念乔让你来这里找我?”她问他话,却连眼睛也不屑睁开,仿佛他才是她的俘虏。
薛晋铭心里越发如被针刺,恨不得让她陪他一起难堪愤怒,便恶意地笑道:“小丫头比你听话多了,实在是个好孩子。
” 孩子,念乔真的还是孩子吗?云漪苦笑,只觉舌尖喉咙无处不是苦涩……她知道念乔的脾气心性,从不敢将这秘密告诉她。
每次联络冯爷,都只能利用单独外出探视念乔的机会,才能避开陈太和其他耳目,唯独不避讳的人只有念乔。
她只说是探访朋友,念乔也从不多问。
念乔是那么天真的一个孩子,是她唯一的亲人。
可原来,连念乔也不信任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疑心上她的行踪,默默记住了这地方的蹊跷。
这份疑心,究竟藏在念乔心里多久了?为什么她从不当面问她?她是怪她一直的隐瞒吗?……隐瞒,她又何尝愿意隐瞒!可她对母亲许下过誓言,也受着秦爷戒律的束缚,更不愿意将那白纸似的人儿扯下这蹚浑水……白纸,如今的念乔果真还是白纸吗? 到底是姐妹,虽然同父异母,骨子里却有着一样的多疑。
说是多疑,偏偏她又轻信了薛晋铭,竟被他套出话来。
这苦心经营的计划,最终却坏在最信任的人身上。
云漪黯然而笑,湿漉漉的头发滴下水来,越发冷意透骨,然而心尖上却隐约有什么渐渐回暖。
薛晋铭的手臂环上她腰间,一手探向她脚踝,欲检视她脚上伤处。
云漪将脚一缩,冷冷格开他的手。
“怎么突然端庄守礼起来?”薛晋铭眉梢一挑,眼光慑人,“当真从良了吗?” 从良,云漪笑了,他不是口舌刻薄的人,想尽法子激怒她,羞辱她,说来说去也不过是这么几句。
从良没什么可笑,可笑的是,没有良人可从。
云漪按住心口,终于明白那微弱得几不可觉的一丝暖意是从何而来——带走念乔的人是薛晋铭,不是仲亨;纵然仲亨疑她、查她、跟踪她,至少不曾设下圈套给她,不曾眼睁睁旁观她的挣扎。
退到最无望的底线上,仅仅这样,也是好的。
本以为是满盘皆输了,却在黯然认输的这一刻发现,还好,还不算最难堪的输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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