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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她喉中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样,痛得厉害,面上却露出一个笑容,柔声道:“你……还记得这首词。
” 芳准将她被露水打湿的头发拨到耳后,笑:“以后别唱那么哀伤的曲子,唱些欢快的。
” 胡砂垂下头,睫毛微颤,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
花气酒香清厮酿。
他不知从何处又挖出两坛好酒,没有杯子,索性一人一坛,捧着喝。
此人当真是个酒虫,到处偷偷埋酒,到哪里都不会缺了喝的。
胡砂直喝了半坛下肚,胸口像要烧起来一样,酒气却半分也没到脸上,喉咙里苦得翻江倒海,脑子却越来越清醒。
脸上忽然被他摸了一下:“胡砂,醉了?” 她几乎要哽咽,急忙把酒坛一丢,反身倒在他腿上,脸埋在他衣服下摆处,让泪水被无声无息地吸走,不让他发觉。
“嗯……我头有点晕。
”她喃喃说谎。
芳准搂住她的肩膀,轻道:“靠着我,睡一会儿吧。
” 胡砂摇了摇头:“我不睡……师父,我们聊天吧。
师父小时候是什么样的人?” 芳准笑了一声,歪头仔细想想:“三百多年过去了,还真有些记不清。
印象中师父常骂我,总归不是个听话的好弟子,还喜欢下山喝酒吃肉,让他老人家操了不少的心。
” “那后来什么时候变得听话了?” “嗯……大约是自己做了师父之后吧。
”他又笑,“对着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小鬼头,还真怕自己做什么坏事被他学去。
为人师表,大概就是这样。
” 胡砂静静看着他,忍不住问:“师父……那你会不会怕自己做什么坏事被我学去?” 芳准把身体一歪,一手扶着下巴撑在青石上,空出来一只手摩挲她柔软的嘴唇。
他掌心像是有一团火在烧,眼神却是一汪可以见底的清泉。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软,像天上的白云,可云里却藏着雷电。
“我怕……我只怕你不够坏。
” 声音断在交缠的四唇间,胡砂紧紧攀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像是要受不住倾倒下去一般,被他拦腰一抄,牢牢箍在身前。
她觉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不是因为这亲密的深吻,而是因为胸膛里那颗心。
她的心,不受她的控制,在一阵阵剧烈的疼痛。
她想笑,想快乐地与他度过这一天,像是把整整一生的热情都投注在其中那样。
可她的心不愿。
自己也毫无办法。
湿润的唇离开她的,渐渐游离,贴在她耳垂上,一下一下地啄着。
他的声音好轻,几乎听不见,那三个字,却像砸在她魂魄上,要深深嵌进去似的。
胡砂猛然抱住他,觉得他马上就要消失,要怎么才能留住他?就算将他的名字在嘴里念上一千遍,一万遍,也没有用。
她没有办法将心爱的人留住,只有眼睁睁地陪着他度过最后一天,眼睁睁地看着他消逝。
他终于累了,慢慢地松开她,手却不离开,揽着她的肩膀。
两人躺在冰凉的青石上,看晚霞满天。
“哎,胡砂。
”他闭着眼睛,两簇睫毛俏皮地颤动着,“你再唱一首歌给我听吧。
” 胡砂点点头,握住他冰冷的手,开始低声唱:“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她唱无争的农家之乐,唱避世南山下,悠然采菊,再唱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那些都是很美好的。
像清风一样拂过他的脸庞,要把他托起来,摇摇晃晃的,不用腾云术都可以飞上去。
青山绿水桃花林,都在脚底,无比逍遥,无比自由。
胡砂一下又一下地摸着他的脸颊,又温柔又无奈。
她说:“就快过去了,马上就好。
你睡一会儿吧,慢慢去睡。
” 他将她的头发握在手里,眷恋地打个卷,指尖努力去感觉那种温暖。
胡砂,你得活下去,要活很久。
因为他说不定要回来,与她相逢,在某个同样风和日丽的下午,捏着她的指尖,与她相视一笑。
“睡吧,很快就好。
” 她在他脸上吻了一下,一颗眼泪落在他变冷的唇上。
胡砂在销魂殿坐了三天,未曾合眼。
不是不相信芳准已经仙逝,不留一点气息。
她只是舍不得离开,不忍心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被尘土覆盖。
他是皎若明月般的人物,怎可被黑土玷污身躯。
也或许,她心底终究是存了一丝奢侈的希望,盼他睡足了,睡够了,不管过十年还是百年,能醒过来。
她可以等。
他看上去真像睡着了一样,一点变化也没有,仿佛下一刻就要睁开眼。
手指画过他秀美的轮廓,好像怕把他惊动一样,轻轻的,指尖触到冰冷的皮肤立即就缩回来。
如今,终于可以真正拥抱他了。
胡砂蜷起双膝,动了动酸涩的眼睛。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紧跟着大门被人猛然推开,几个身影跌跌撞撞地奔进,见到床上的芳准,都大吃一惊。
“师弟!”有人叫了一声,话没说完,声音却哽咽了。
胡砂一动不动,甚至没有看他们。
她只是握住芳准的手,很小心地替他修理指甲。
金庭祖师面色如雪,定定望着芳准的尸体,隔了很久,才低声道:“他……走得痛苦吗?” 她慢慢摇头。
他眼眶泛红:“是吗?那就好……” 胡砂没有说话,还在沉默又温柔地替他修指甲。
有一个人慢慢走到床边,扶着床头瑟瑟发抖,缓缓跪了下去。
胡砂木然地看他一眼,干裂的唇动了动,似是想说话,最后却还是没说出来。
是凤狄,他面上覆着一层黑纱,遮住眼睛,泪水顺着黑纱的边缘溢出来,脸上湿漉漉的。
事到如今,责怪他人或者责怪自己,都没有意义了。
胡砂将芳准最后一片指甲修好,眷恋地在他手上一吻,低声道:“芳准,我走了,等着我。
” 他当然是不会回答的。
胡砂朝金庭祖师一揖,轻道:“师祖,师父的身体,麻烦你们带回清远好好保管吧。
放在这里,实在让人不能放心。
” 金庭祖师刚一点头,却见她转身要走,不由愕然道:“你去哪里?” 她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金庭祖师的眉头皱了起来,沉声道:“别去找青灵真君!你一介凡人,又能拿他如何?不过是白白送死!休得辜负芳准对你的一片庇护之心。
” 胡砂还是摇头,忽而将袖子一甩,周身顿时被凛冽的寒气笼罩,眨眼间人已落在门外。
“我只是把神器送给他罢了!” 话音一落,人已消失。
如今,她有三件神器在身,虽然并未吸收其中的五行之力,但功力与平日截然不同。
金庭祖师为着逍遥草的事情,与青灵真君斗了一场,元气亦是大伤,自知追不上去,只得回头吩咐:“芳凝,你跟着她,别让她做出什么傻事来!” 芳凝红着眼眶答应一声,回头见凤狄还跪在芳准床头一动不动。
他心中恨极,真想将他一掌劈死,然而自己是个长辈,岂可对小辈出手?当下将袖袍一甩,狠狠把他甩倒在地,这才转身走了。
凤狄双目已盲,这一摔猝不及防,嘴角撞在床头,登时裂了个口子。
他艰难地扶着床头起身,擦了擦血,倒让旁边的芳凌有些不忍,抬手扶了他一把,叹道:“唉,你这孩子……” 他朝芳凌一揖,转身摸索着,跪倒在金庭祖师面前,低声道:“师祖,弟子犯下大错,万死不能辞其咎。
恳求师祖将弟子放逐断牙台,万刀剐死以谢罪。
” 金庭祖师神情漠然,过了半晌,淡道:“你便是死了,你师父也活不过来,何苦再白白赔上一条命,还嫌最近清远死的人不够多么?” 凤狄嘴唇翕动,还要再说,金庭祖师摇了摇头,又道:“你不必再说。
今日起,去灵岩洞闭关一百年,若踏出洞门一步,就自行了断吧!” 凤狄浑身发抖,到底压不住哽咽,额头重重撞在地上,却感觉不到疼。
金庭祖师将芳准的尸身抱起,飘然出屋,芳字辈的弟子们纷纷跟在他身后。
这位清远的开山祖师爷,素日最疼自己的关门小弟子,又怜他病弱,无论他做什么都要让上三分,真真是把他当做亲生孩子一般。
世上最悲哀的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素来稳健的脚步竟有些发虚,肩膀也隐约在发抖。
芳凌走过去低声道:“师父,还是让我来抱师弟吧。
” 金庭祖师默然摇头,过了良久,又道:“凤狄,你须得知道,人总会做错事的,可不是所有的错事,你用死赔罪,就能解决。
活着去赎罪,才更为艰难。
你的性命,应当拿来做点有用的事,眼睛盲了,心难道也要继续盲下去?” 凤狄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站了起来,跟着众人一起,腾云飞回清远山。
玄洲逍遥山逍遥殿—这几个字在胡砂心头、舌底被反复咀嚼,嚼烂了,冒出一股血腥气来。
脑门子里似乎都充斥了那种血腥的味道,将嗡嗡乱响的杂音全部压了下去。
她脑子里变成了一片空白,感受不到痛苦,整个人像是变成了一块顽石,不听,不看,不想。
逍遥山下遍地香火,是当地的住户崇敬仙人,自愿建的祠堂。
胡砂忽然感到一阵心烦。
水琉琴似是明白了主人没有说出口的想法,在体内嗡鸣着。
不一会儿,天色便暗了下来,大片大片的雪花开始飞舞,地面上有厚厚的冰飞速冻结,几个来进贡的人狂呼“变天了”,飞快跑走。
没一会儿,那座祠堂就给冻成了一坨,一万年只怕也化不开。
她哼了一声,掉头朝山上飞去。
逍遥殿的大门紧紧闭着,两块巨石横亘在那里,纵然来了千军万马一时也难以撞开。
地面开始轰隆震动,胡砂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通体漆黑,上面有纹路繁复。
是凤仪留下的短刀。
他整个人都化作青灰散开,什么都没留下。
这把刀是神荼在废墟中挖出来的,芳准一直带在身边,如今他也死了,刀便被她取走,放在怀里妥善保存。
胡砂紧紧捏住短刀,“铿”的一声,拔出鞘。
砸碎这扇门—心里有个声音在狂呼。
若是凤仪在这里,必然也这样想。
不要让他的灰飞烟灭变得虚幻,也不要让他的含笑临终变得轻浮。
没有人应该去死,他们的死亡,不要像卑弱的蜉蝣那样,无声无息。
地面似乎凹进去一个漆黑的大洞,旋转着,等待着。
胡砂手一松,那把出鞘短刀便钻了进去。
地面像是一瞬间被割裂一样,无数柄巨大的武器破土而出,顺着漫长的台阶,一直蔓延,一直蔓延,最后狠狠扎入山顶那座逍遥殿里。
天顶落下无数柄同样巨大的武器,密密麻麻,像下雨一样,将早已狼藉不堪的地面又砸了个粉碎。
这一条通往山顶的路,被分割得犹如数不清的獠牙,狰狞无比。
逍遥殿,逍遥殿,今日便要破逍遥。
黑洞瞬间消失,那柄短刀重新回到胡砂手上,被她狠狠掷出,化作一道寒光,呼啸着砸向逍遥殿。
她整个人也跟着腾空而起,穿过密密麻麻的钢铁武器森林,飞入被扎成刺猬一样的逍遥殿中。
出乎意料,青灵真君并没有事先躲起来,或者玩什么诡计。
他站在疮痍的殿中,缁衣纤尘不染,雪白的拂尘搭在一边胳膊上,目光灼灼地望着闯进来的胡砂。
“神器似是都带来了。
”他说。
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对满目疮痍的逍遥殿完全不在意,像是认定了她做不出什么大事一样。
胡砂怒到了极致,反而想笑。
她慢吞吞地从怀中取出御火笛与金琵琶,捧在掌心,并不说话,只定定看着他。
“还不拿过来?”青灵真君双眼发亮,“快!交给老夫,之前你所做的一切,老夫再不计较。
这便送你回家,与家人团聚。
” 胡砂还是没说话。
有火焰从她脚底呼啸而出,间中还夹杂着锐利的武器破土而出。
青灵真君猝不及防,险些被火烧破衣裳,鞋子更是被武器划了个大口子,露出光溜溜的脚尖来。
他露出一丝怒色,厉声道:“反了!老夫一再相让,你却好大的胆子!” 胡砂不等他说完,袖中十八莺呼哨着齐齐飞出,闪电一般绕在他身周,刷刷几下,将他那件缁衣撕得粉碎,头顶铜冠也断开,花白的头发像下雪一样飘落在地。
他当即念动真言,要招天雷来劈她,奈何十八莺纠缠不休,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青灵真君被迫得倒退数步,扶向腰间似是想找什么,忽而脸色又是一变,索性放下双手,大声道:“等等!停下!且让老夫说几句!” 十八莺赫然停在他身前两三寸的地方,不再动弹。
他喘了一口气,淡道:“我知你心中不平,以为是老夫利用你们,为自身谋利。
死了那么多人,老夫心中亦是沉痛不已,但这是上天的旨意,纵然老夫贵为真君,也不得不服从,何况尔等凡人?老夫得道五百余年,莫非还不知成天神需要经历九十九道天雷之劫?窃取五行之力成神,本就是歪道,老夫从未有此打算。
” 他顿了一下,见胡砂没有动,便又道:“百余年前,天神帝女曾临老夫梦中,言道天庭有瑶嘉天女为天帝奏乐,说起遗失的五件成套神器,甚是遗憾。
故而天帝命她三月之内从凡间寻来,又因帝女杂务繁忙,不好亲临凡间搜寻,见老夫修行勤勉,便有意扶持,将此搜寻神器的任务交给老夫来办,并特意嘱咐,不得大张旗鼓,以免惊动世人。
” “然而老夫身为真君,享受一方香火,一举一动都为他人瞩目,又如何能私底下搜寻神器不叫旁人发觉呢?此事要妥善办成,凭老夫一己之力自然不够,又不能惊动海内十洲的人……” 话未说完,便被胡砂冷冰冰地打断了:“所以你从海外拉来凡人,让他们以为自己是罪人,为了赎罪,便帮你找寻神器?凭什么我们要帮你找神器?你又凭什么将我们呼来唤去?为了封口,不惜用下地狱来威胁。
为了把功劳占为己有,不惜下离魂咒。
你明明知道水琉琴性质特殊,会攻击一切靠近的人,却毫不在意,要旁人来送死。
这种功绩,你要了来,不怕以后遭报应么?” 青灵真君正色道:“仙凡本就有区别,何况你如今将神器送到,老夫答应也许你一个功绩,不算亏待尔等。
那些死去的,他日待老夫成神,自有福泽赏赐。
你与天叫板,把自己凌驾其上,岂不是大逆不道?再退一万步来说,老夫此举当真有错,那也不过是小错,是尔等眼中的错,在苍天眼中,未必是错。
否则老夫顷刻间便要受罚,为何天罚不来?土堰鼓与木昊铃,老夫早已交予天神帝女,她只有嘉赏,没有丝毫责怪。
老夫若如你口中说的那样禽兽不如,她又怎会一字不提?” 胡砂上前一步,定定看着他:“福泽就能换回人命?是了,在你眼里,在你所谓的苍天眼里,我们根本就是蚂蚁!你要我们死,我们就必须得去死,不然就必须苟延残喘地活着!你心中觉得我也应当像你一样,诚惶诚恐地跪下,向苍天认罪,接受所谓的福泽与神威。
你错了,那是你的神,不是我的!” 青灵真君见她神色有异,而自己已将神器交给了天神帝女,没有旁物可以抵挡三件神器的威力,再来一下,只怕当真老命不保,只得放缓了声音,道:“你心中愤懑,出言不逊,老夫也不来怪你。
但神器本是上天之物,‘物归原主’四个字你总应当听说过。
你且先将神器交出,谁是谁非,恩怨过错,日后一起去天神处理论便是。
” 胡砂慢慢点了点头,低声道:“不错,我今天来,就是要还神器的。
你接好了!” 话音一落,无数柄巨大的武器再次破土而出,青灵真君避无可避,脚背被硬生生穿透,血流了满地,痛得惨声大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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