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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说过,希望这片被遗忘的废墟可以被重新装饰,装饰成我喜欢的样子。
在檐角挂风铃,在院子里种鲜花,在门前大树挂秋千……而这天晚上,这一切竟然真的出现在了我眼前。
望江别墅大门前的台阶上,整整齐齐地排满了几十只荧光罐,圆圆的玻璃罐子,每一只都像装满了发亮的彩色碎钻,将这个原本昏暗冷清的地方点缀得明亮又梦幻。
台阶前面还铺着野餐布,布上放着一个竹篮,竹篮里有两条长面包,还有很多零食和水果。
当风吹起来的时候,我听见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抬头一看,才发现檐角隐约可见一串串风铃,在幽光里轻轻地荡漾着。
我并不希望刘靖初真的按照我说的将这里一点不落地装扮起来,急忙跨过那些荧光罐到院门口往里一看,那里面也有很多荧光罐,围着院子四周,摆成了方形的一圈。
院子里真的有花,一盆挨着一盆,有凤尾兰、时钟花、彩叶草、波斯菊等等,都是盛开着的。
虽然夜晚光线不足,但这满院的红黄青蓝紫也已经依稀可见斑斓震撼了。
我急忙又退出院子,最后看向那棵大树。
大树粗壮的横枝上,缠着结结实实的铁链,两条铁链垂下来,中间有一块木板,搭成了简易的秋千,秋千下面的地上也摆着两圈七彩的荧光罐。
刘靖初真的把这个曾经寥落满目的地方按照我说的布置好了,这里忽然就变得缤纷梦幻起来,连地上的枯叶或者一颗反光的鹅卵石好像也充满了浪漫的气息。
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慢慢地走到秋千那儿。
但我已经把四周看了好几遍,却都没有发现刘靖初的身影。
“刘靖初!刘靖初你给我出来,别藏了!喂,你在这儿吗?”我喊了好几遍,还是没有人回答我,我只好又再给他打电话。
这一次,电话终于有人接听了。
我张嘴就没好气地问:“刘靖初,你到底在哪儿?为什么之前不接我电话?” “你好,我们这里是妙心医院。
”那边的人回答我。
我愣了一下:“医院?他……他在医院?他什么情……”我只顾着打电话,没注意看脚下,大树是长在空地的边上的,再往外一点就是荒草野树的小斜坡,下面是紫滨路。
我说着说着,突然被长出地面的树根绊了一下,然后往前一扑,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于是,半小时之后,我也进了妙心医院。
送我去医院的是姜城远。
他觉得我一个人古古怪怪地去那种荒凉的地方,有点不放心,所以把车子开出紫滨路掉了头,又开回来,正好看见我从斜坡上滚下来,被树枝挂住。
他跟我说:“你知道吗,你这白长裙黑头发,往那儿一挂,风一吹,活脱脱一个女鬼,我当时就看见一个司机吓得乱打方向盘,差点跟我的车撞上。
” 他又说:“不过没事,就是脖子这里缝了几针,其他地方都还好,拍片的结果也有了,骨头也没事。
那个斜坡还算温和,没有摔出大毛病。
” 我躺在病床上,说:“呵呵,是啊,那个斜坡太温和了,应该对我狠一点的。
” 姜城远愣了愣,眉头一皱问:“你在说什么呢?” 我仿佛在自言自语:“唉,我总是做梦梦见自己从斜坡上滚下去,这下终于梦境成真了啊。
” 姜城远似乎对我这句话很敏感,正在倒水的手突然一停,眼神复杂地盯着我。
我尴尬地笑了笑说:“呃,没什么,我只是在胡言乱语。
” 他又说:“医生说让你住院观察一晚,没什么问题明天就能出院,手续还没办,你打电话给你家里人吧。
” 我说:“算了,我没有家里人。
” 姜城远总是被我一句话就说得一愣一愣的:“苗以瑄?” 我问他:“姜城远,帮我办手续行吗?”他点了点头。
我又问他:“呃,再多帮我一个忙吧?我想打听我朋友的情况,他也住这家医院。
不过,别让他知道我进医院了,也别让他知道我在打听他。
” 他说:“你朋友?你是说你们班的那个刘靖初吧?” 我奇怪:“你怎么知道?” 他说:“放心吧,他没事了,刚才你进急诊室的时候,他正好被推出来。
听说是被车撞了,拖到不行了才来的医院,在医院门口就昏倒了。
他的情况比你严重,起码要住十天半个月,你随时可以去看他。
” 姜城远对刘靖初的印象很不好,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据说,有一次我们广告班和他们新闻班举行联谊晚会,刘靖初在联谊晚会上把新闻班的人抬来的唱片机给踢坏了,双方因此而发生冲突,整场晚会都被他搅黄了。
那次晚会我因为生病没有参加,是后来听别人说的。
后来我们两个班再也没有举行过任何联谊活动,相互还十分不满对方。
据说,都是那次晚会留下的后遗症。
姜城远帮我办好住院手续以后便离开了,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六人间的病房里,别人都已经睡了,只有我瞪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睡不着。
我还在想着自己从斜坡上滚下去的那几秒,那短短的几秒好像真的跟我的噩梦重合了。
我总在梦里梦见自己从一条虽然不长、但遍布尖石的斜坡上滚下去,天旋地转,世界黑暗,我每滚一圈就会听到咔嚓咔嚓的骨头断裂的声音—— 砰!最后我滚到了斜坡底,一头撞向一块有尖角的岩石…… 啊!我每次都会在那个瞬间被突然吓醒,发现自己安然无恙地坐在家里,满头都是冷汗。
那个噩梦太真实了,现在我一想起来,心里也还是会觉得害怕,不舒服。
这时,手机响了。
安静的病房里,不懂规矩的手机一直在响。
铃声是从我床脚的位置传来的,但我的手机却放在床头。
我很吃力地把床脚处的手机拿过来,是黑色的三星,我猜一定是姜城远把手机落在这儿了。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本地区号的座机号码,我按下接听键小声地“喂”了一声,电话那端却没有人说话,只能隐约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我又问:“姜城远,是你吗?你的手机没丢,掉在我这儿了。
” 那边终于有声音了,很轻的呼吸声变成了很粗重的呼吸声:“姜?城远?你来啊,来看我啊?” 说话的是个女人,也是个年轻的声音,细细的,轻飘飘的,明明一开始是边喊着姜城远的名字边笑,可是突然就哭了起来:“我,看我啊,来看我!远——呜呜,痛,眼睛,痛啊看不见了……” 我原本以为是恶作剧,或者是哪个被姜城远拒绝了的女生来哭诉博同情,但是听到对方连一句语法正确的话也说不完整,我心里突然觉得有点不舒服,说:“他现在不在,你改天再打吧。
” 我把电话挂断了,本来是想把手机放在床头的柜子上的,可是,我脖子上缝了针,头部转动不方便,没注意到我的手其实还没有够到那个柜子,手一松,吧嗒一声,手机掉在地上。
屏幕摔坏了,手机也自动关闭,再没法打开了。
第二天,我收拾东西出了院,回家拿上已经准备了几天的礼物盒子,就去了F市的富人聚居地比弗利大道。
大道两旁都是别墅区的入口,各种风格不同的别墅都以大道为中心向两侧扩散排列着。
在比弗利大道上很少看见步行的人,来往的都是车辆,而且其中有不少价值几百万的豪车。
我一个人走在铺着雕花地砖的比弗利大道上,一只手抱着礼物盒,一只手还时不时捂一下自己的脖子,怕伤口裂开。
我走得很慢,走到九十六号门牌前,正打算按铃,一辆银色的宾利开了过来,大门也自动打开了。
车子停在我面前,车窗半开着,开车的人冲我打了个手势。
我拉开车门,僵着脖子坐进去,还没坐稳,就有人问我:“以瑄,你脖子怎么了?” 我说:“我从山上摔下去了。
” 车内的年轻男人摘下墨镜看着我,是皮肤很白、眉眼清秀的一个人,气质斯文,说话的声音特别有磁性。
他问:“从山上摔下去的?” 我听出了他的将信将疑:“沈航,第一,我以前是爱跟人打架,但我已经很久没有重操旧业了;第二,我也不说谎了,这真的是摔的。
” 沈航把车停进车库,我们搭电梯进了客厅,他问我:“昨天的事?你怎么不立刻打电话给我?” 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自己就能处理,这不好好的吗?” 他摸了摸我的头说:“去那边坐着,别折腾,一会儿吃饭叫你。
哦,对了,等吃完饭有空了,还有件事情跟你说。
” 沈家别墅的客厅里有不少人,都是沈家的亲戚,是来参加沈航和他爸爸的共同生日家宴的。
沈航是我哥哥最好的朋友,而我的哥哥苗以承——这个我时常都会对别人提到的人,他其实已经不在了。
我对姜城远说过,我已经没有家里人了。
爸爸妈妈在我七岁那年便因为一场意外而去世了,当时,哥哥还只有十四岁。
我们俩是靠着父母留下的一点积蓄,以及哥哥不停打工挣来的钱,一年一年熬过来的。
我们曾经过过很多苦日子,比如两个人只能吃一碗泡面,冬天冷得没厚衣服穿,或者生了病怕花钱而忍着没吭声却病上加病,一年一年地熬,渐渐地,也一年比一年好。
我曾经以为哥哥大学毕业以后正式进入社会,有了稳定的工作,不错的收入,我们的苦日子就应该渐渐到头了,然而,命运却又再给了我一次沉痛的打击。
依旧是毫无预兆的意外,哥哥也离开了。
那是去年十月发生的事,离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年。
十月于沈家而言是一个喜庆的月份,沈航爸爸的生日在月初,沈航的生日在月尾,所以他们每年都会选月中的某个日子来举办共同的生日宴。
几天前沈航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还有点为难,他说:“以瑄,我知道以承的忌日刚过,你要是没心情就不用来了,我爸也是这么说的。
本来我们都不打算庆祝了,不过他今年整好满五十,还有些远亲也来了,都说要给他热闹热闹,这场家宴就不得不办了。
”我说:“沈航,别说五十是个大日子,一定得办,就算是四十九、五十一,那也得办,怎么能因为我而影响到你们的生活呢?” 沈航在电话里叹气:“没想到我以后每年的生日都会跟我最好的朋友的忌日挂钩,其实这个生日有什么好庆祝的。
” 我说:“你必须得庆祝,你要是不庆祝,对我哥哥来讲,那就是增加他的负疚感。
” 沈航还是叹气:“以瑄,一年了,你真的好吗?没事了?看开了?” 隔着电话他看不见我的表情,我说:“嗯,看开了,我哥哥也不希望我一个人留在这世上伤心颓废不是?他希望我看开,那我就一定要看开。
” 其实,我是忍着哭说完那些话的。
我不好,我一点都不好,这一年,我失去至亲、失去朋友,我就像被一场滔天的洪水席卷了,漂浮在汪洋里,却不知道怎样才能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我又怎么会好呢? 七岁那年,我在父母的葬礼上哭得撕心裂肺,后来还往地上倒,哥哥来拉我,我乱吼乱踢,怎么都不肯起来。
而二十岁这年,我在哥哥的葬礼上只是安静地低着头,拼命拼命忍着,硬生生把嘴唇咬出了血。
我没有再任性地倒在地上发泄,因为我知道,没有人来拉我了。
若非命途荆棘满布,谁愿意走得遍体鳞伤还要独自逞强? 我也想在孤独的时候有人惦记,在心痛的时候有人安慰;在未归的深夜有人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家;在受伤的时候,好好地哭一场,说一句,我疼。
然而,一个人,可以吗? 生活迫我勇敢,生活迫我坚强,我常常很自豪,是的,我做到了。
但如果可以,我宁可自己还和一年前一样,为了一张明星的海报就会尖叫;为了一封甜蜜的情书而喜上眉梢;为了一张照片里的风景而背起行囊说走就走,想哭就哭,想闹就闹。
但青春里的肆意张扬,在我的二十岁,便戛然而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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