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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惊春坐在床边忍了又忍,还是慢吞吞地爬起来,换过衣服后,又将之前买来的酸梅塞进袖袋。
他都险些忘了这件事,下了值就回家赶。
待叫了马车,莫惊春坐在车厢内颠簸,忍不住先含了一颗酸梅压在舌底,才缓解了骤然爬起的眩晕感。
他有些倦怠地伏在边上歇息,直到墨痕将他叫起。
墨痕小心翼翼地说道:“郎君,若是身体不适,咱就回去吧。
”他都看得出来莫惊春额间的薄汗与脸色的苍白。
莫惊春用帕子擦了擦,摇了摇头,“已经有诺,轻易不可改。
” 莫家和张家偶有往来,早就轻车熟路,墨痕和车夫也有人招待。
莫惊春被引着去见张千钊,却不曾想在屋内看到的不是张千钊的身影,而是一个踮着脚尖正在摆着碗筷的小姑娘。
她看起来可真是小,看起来约莫四五岁。
莫惊春看着她身上的衣裳装扮,理应是府上的小女郎,为了避免惊到她,他甚至没有再踏进去,轻声说道:“你且停下。
” 他本意是想让她停下来,让他去做。
小女郎一吓,手一哆嗦,筷子便砸在边上。
她立刻转身看向莫惊春,秀丽漂亮的小脸上满是惊讶,那双眼睛……莫惊春一冷,她看起来有点像惠娘。
他心里犹豫,张千钊和惠娘有着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他的孩子会跟惠娘相似本也是正常。
可莫惊春痛恨自己的敏锐。
张千钊这段时间的异样,时不时邀请他来家里,这屋内一直竖着的屏风,蓦然出现在屋内细心摆弄碗筷的、与惠娘相似的小女郎…… 莫惊春嘴里本有的酸梅味道迅速化作更为痛苦的酸涩。
酸胀的情绪爬上他的心口,让他险些在这里吐出来,他猛地扶住小腹的位置,脸色骤然苍白。
“子卿!”因着意外被叫去厨房的张千钊匆匆赶来,在看到屋里内外一大一小的对峙后,脸色也猛地变了,“你……” 小姑娘不知不觉眼底蓄满了泪,跌跌撞撞往外跑,就连张千钊要抓也抓不住,忙让人去追桃娘,而后他才搓着手看着莫惊春,一脸犹豫挣扎。
莫惊春慢慢看向张千钊,忽而说道:“五六年前,正是我仕途最昏暗的时期。
与我同窗的进士纷纷各有去处,唯独我还蹉跎在翰林院。
即便我那时候已经看得出来是先帝有意打压,心中难免郁郁,广林是在那个时候,开始主动与我接触,宽慰我,待我心细。
我引广林为友,以为至少在此处,还有三两友人相伴。
” 广林是张千钊的表字。
“……所以,是那个时间对吗?惠娘与我说,在府内待着不舒服,要去京郊外的庄子暂住半年,她有孕在身,也不想我常去,我便遵循了她的意愿……” 莫惊春脸色苍白,眼睛却极亮。
“那个孩子,其实活下来了,对吧。
” 张千钊知道莫惊春聪慧至极,打一开始便不是翰林院能困住的人,却不想仅仅只是这个照面,他便已经将前因后果都推测出来,甚至八九不离十。
张千钊苦笑,抹了把脸,“是。
” 他的声音沙哑,像是将这秘密背负了数年,已经沉重不堪,“你也知道,惠娘与我家是有些关系在的。
当年她去京郊庄子,最后两月因着过于抑郁,她娘家里派人请了我夫人过去陪她。
” 那仿佛就在昨日。
“惠娘一直对你心中愧疚,想着将孩子好好生下来,可是千算万算,发动的那日,刚好是他的生辰。
” 莫惊春微顿,心知他是谁。
是惠娘曾经的心上人。
“惠娘发了狂,她清楚你对她没有情谊,却待她极好,她不肯配合产婆,不愿将孩子生在那一日。
结果硬生生拖了两日多,才把孩子生下来。
” 而且她还借着张夫人的帮手,将消息拖延到了后半日,才传到了莫惊春的耳中。
在他赶去别庄的时候,谁也不知道生下孩子后的惠娘郁郁寡欢,竟然溜进孩子的屋子险些将她掐死,还是张夫人从她手里将孩子抢下来的。
惠娘拖着血淋淋的身体说这个孩子已经死了,是鬼魅上了身,又说求张夫人与她一起将孩子丢了云云……张夫人不敢让她再说,忙让她带来的婆子捏晕惠娘又送回去休息。
莫惊春:“……张夫人,将孩子带回了张家。
” “从你接到消息,再赶去别庄,也得一日的时间。
惠娘醒来,只要听到孩子的身影便要发狂,若是听到夫人安慰说孩子已经死了,便默默流泪心伤,却是好上了不少。
”张千钊隐忍地说道,“一个心碎的妻子,和一个发疯的妻子,莫家愿意选择哪一个?” 于是张夫人在短短半日内做了抉择。
她不愿见惠娘被休弃,却也不愿真如惠娘发疯时所说要将孩子杀死。
最终她带着脖子淤青的幼孩回了张家。
莫惊春闭了闭眼。
他的脸色极其苍白,在残阳下几乎看不见他的神色,“一个心碎的妻子,和一个发疯的妻子,这该是我来做的抉择。
” 所以张千钊这些年一直对他心怀愧疚,不然当初他当初成为掌管翰林院已有一年,为何会突突在一年后主动与莫惊春这个小翰林接触。
毕竟先帝的态度,大抵是看得出来。
即便他是莫家的人又如何,不得帝王青眼,便无人敢靠近。
“……既已经将事情瞒了下来,你也从未有过与我透露的打算,如今这又是为何?”莫惊春冷冷地说道。
张千钊吐了口气,“桃娘,半年前偷听到了夫人与身边仆妇的对话。
” 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莫惊春僵在原地,手指紧握成拳。
他越过张千钊大步往外走,低低抛下一句日后再说,就飞一般出了张家。
莫惊春的速度太快,甚至阍室门房都来不及通知车夫和墨痕,他一手抵在车辕边上,阵阵恶心与干呕翻涌上来,让他吐出了几口酸水,只感觉腹中闹腾,整个人死去活来。
墨痕扑了过来,惊得手忙脚乱。
莫惊春又呕了几下,哆嗦着手取出帕子捂住嘴,“走。
” 他的声音嘶哑,让墨痕不敢多话。
上了马车,莫惊春晕晕沉沉地在车厢里半睡半醒,胳膊无意识地护在小腹上,整个人瑟缩成一团,看着有些许可怜。
许是莫惊春的身体状态已经到了精怪戒备的地步,他还是第一回听精怪在除了公冶启的事情上主动发言。
【她是产后抑郁症】 莫惊春:“……”听不懂的名词, 他心力交瘁,甚至没精神和精怪打机锋。
精怪叭叭叭在莫惊春的耳边说了半天,累得他闭上眼。
“那是……我的孩子?” 【是】 莫惊春倦怠地苦笑了一声,所以惠娘直到死都认为当年她生下了死胎,一直对他愧疚不已。
没想到那愧疚不仅源生自从前,更扎根在血肉。
张家帮着惠娘瞒到现在……不,那就不只是张家,惠娘家里头应该也是知道这件事,毕竟张千钊不可能越过他们将这件事做下来。
都当他是个傻子不成? 莫惊春回去当夜就发了烧,这倒是因着这段时间的折腾实在太过,身体本就在崩溃边缘,再受了刺激,便如此。
莫惊春恹恹地吃了几口药,却蓦然想到是药三分毒,会伤到他孩子。
……不,肚子里的是假的! 他恶狠狠地将热汤吞了下去,闭眼睡去。
挨到第二日起来时,莫惊春的身体还有些打颤,但他不准备休假。
昨儿两日,宗正寺接到了几位郡王买卖土地的报文,再有出了国孝后,祭拜洒扫皇陵也是宗正寺该负责的事情。
过些时日,正始帝就要亲自前往皇陵,日子刚刚定下来,礼部和宗正寺要协力布置此事。
要忙的事情也不少,莫惊春若是歇了下来,便耽搁了和礼部的议程。
莫惊春强撑着去上朝,去之前秀华实在是担心,苦恼着说道:“您的脸色这般苍白,两颊又发红,谁看不出来您身体有疾?” 她蓦然想到什么急匆匆去屋内,取着她常用的胭脂在莫惊春脸上抹了几下,然后拉着墨痕说道:“这样是不是好些了?” 若不是莫惊春一直都是个好性,眼下却也是要发作了。
墨痕看了一眼,眼前骤然一亮,“二郎这么看起来,确实好了些。
”瞧着面色红润,却没有病态。
莫惊春顿了顿,便也罢了。
一脸红润总好过一脸病态。
朝会上的吵闹在莫惊春耳边变作嗡嗡叫,好在半件也与他没有干系。
等他回到宗正寺吃了三大杯浓茶,总算提了些神,开始做事。
宗室的那些倒还好说,就是核查要麻烦了些,莫惊春点了右少卿去做,然后带着左少卿一起去礼部议事。
黄正合待他的态度倒是不错,几人在半下午讨论出个大概,确定了章程后,莫惊春才长出了一口气。
只是黄正合是个快刀斩乱麻的,确定后,他便决定趁着今日将其报给皇帝。
莫惊春:“……”不了吧。
原本只要去一个便够了,但是黄正合思及陛下待莫惊春的宽厚,便乐呵呵地偏要他过去。
说是这乃是礼部与宗正寺的协力,怎可他一人独断专行? 莫惊春:……您就独断专行吧! 无果,莫惊春只能拼命咽下嘴里的涎液,趁着黄正合不备的时候连吞三颗酸梅。
酸得他脸都皱起来。
精神头也被酸得立刻就醒了过来。
皇宫,御书房。
正始帝正在痛斥……谁来着? 莫惊春眯了眯眼,听不出是谁的声音。
他有点警惕,和黄正合等候的时候,听到黄正合说,那是焦氏世家的族长。
莫惊春:“……陛下是否太不给颜面了。
” 黄正合含糊地说道:“陛下也不单对他这般。
” 待那位焦氏族长离开后,不多时,黄正合和莫惊春就被叫了进去。
莫惊春并不多话,大多都是黄正合在说,只是偶尔陛下看向他的时候补充几句,基本无话。
正始帝:“不必那般奢靡,削减三成。
若是先帝看到也不会高兴。
” 这是之前莫惊春曾与黄正合坚持不下的地方。
莫惊春觉得陛下不会乐见在祭拜上横加花费,可黄正合却以为依着陛下对先帝的敬爱,应当会大肆铺张才是。
莫惊春说服不了黄正合,便索性依着他的意思,左不过呈现上去若是陛下不满意,仍旧会改。
黄正合微眯起眼,这削减的额度正是之前莫惊春的建议。
取在正当的中间。
事情聊完,两人各自告退,正始帝却分别叫住了他们,与他们私下说话。
先头的一个是黄正合,莫惊春在外头候着,趁着偏殿无人,他又吞了一颗酸梅。
方才在殿内,他险些没撑住。
莫惊春闭着眼睛,双手搭在小腹上,借着衣袖的遮挡摸了摸微鼓的地方,掩盖在胭脂下的脸色更加苍白难看了些。
不多时,黄正合先行离去,莫惊春又被叫了进去。
屋内少有的没有染着正始帝惯用的熏香,莫惊春不经意瞥了眼墙角,发现那香炉怕是有几日没用过。
他没想那么多,便要行礼。
公冶启:“夫子,可还记得当初你在广润县一事上所做的文章?”他懒洋洋地出声拦下莫惊春的动作。
这都是多久前的事情了。
但莫惊春确实记得。
那份文章早就被正始帝取走。
“薛青在上报朝廷的奏章里,特特谢过夫子的教诲。
”公冶启屈指敲了敲桌上的一份奏章,笑吟吟地说道。
……薛青? 他记得这个名讳,该是与首辅大臣薛成有着出八服亲戚关系的一个官员,去岁雍州出事,灾民流窜,他便是被正始帝派去紧急接任并且斩杀了当地贪官污吏的雍州郡守。
“陛下,臣与薛青并无……” 莫惊春微顿,想起陛下的前言。
——可还记得当初在广润县一事上所做的文章? 公冶启看着莫惊春脸上流露出来的明悟,含笑说道:“薛青也曾经是寡人的侍读,不过半年后,寡人觉得他继续在东宫读书,怕是会忍不住将他打死,便让他出了宫。
”薛青的脾气又臭又硬,可有些地方有些事情,需要的便是这样又臭又硬的官员,才能将事情办下来。
正如公冶启不过是将莫惊春所做的文章给了他看,薛青去到当地,真的将其上的措施化为实际用在当地时,他便将此事记下来。
等到所有事情都一并处置完,在当年秋日上报治下百姓安居乐业,收成如何的时候,偏偏还要再点一下莫惊春的名字。
哪怕他们两人并无相交。
但是在薛青看来,文章有用,便是他承了情分。
莫惊春听帝王说完,却是哭笑不得。
“那不过是不切实际的想法,薛郡守能将之落于实地,那是他的本事,臣有何颜面受他这一谢。
” 公冶启:“那是你与薛青的事情。
”他慵懒地倚靠在椅背上,眼眨也不眨地看着莫惊春。
与他的小腹。
他有点心痒痒,还想再摸摸。
他特地派人去查,晓得兔子确实是有这般行为。
也知道兔子的孕期只有短短一月。
尽管他不知道夫子是从什么时候起,但是从那日的言行推测,约莫是在那次热潮后,那岂不是只剩下半拉月? 简直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不过,哪里不对。
公冶启炯炯有神地注视着莫惊春,一寸一寸地打量过去。
倏地,戾目一冷。
“夫子,过来。
” 帝王猛地叫住他。
莫惊春不进反退,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公冶启不怒反笑,扬声说道:“关门。
” 御书房的门悄无声息地阖上。
莫惊春:“……陛下,大白日关门闭窗,非君子所为。
” 公冶启挑眉,奇怪地说道:“寡人何尝说过是君子?”从他诞生伊始,就绝不会有人用这个词来形容他。
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暴虐残忍……这些往往才是他。
冷酷残忍的正始帝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眨眼间出现在莫惊春的身前。
莫惊春的反应有些迟钝,在陛下伸手摸到侧脸时,他才险而又险地避让开。
公冶启搓了搓指尖的感觉,若有所思地说道:“夫子当真打算与寡人在御书房缠斗?” 果真不对。
即便莫惊春的身体有着假孕的迹象,却也不会反应这般慢。
至少在前几日,莫惊春甚至还能飞踹一脚,迅速逃跑呢! 公冶启狐疑地看着他,“脸过来。
” 莫惊春:“……”怎越发得寸进尺了呢?! 公冶启冷下脸,冰冷地说道:“夫子知道寡人在说什么!” 莫惊春看着他伸出来的手。
莫惊春沉默。
他绝望地说道:“便是臣知道您在说什么,但是您这姿势……您是打算让臣将脑袋搁在您手心吗?” 公冶启淡定地说道:“为何不能?” 莫惊春默默掏出手帕擦了擦脸,刚擦了一下,公冶启便眼底阴沉,跨上前来抢过帕子,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稍显用力地那些红润的颜色从脸上擦去,露出底下苍白的脸,与依旧赤红的双颊。
莫惊春的脑袋有些晕乎乎,听着帝王阴森恐怖的磨牙声,“倒是学会用这手来伪装!” 莫惊春:“……只是权宜之计。
” 他闷闷压住喉咙的难忍,低声说道:“最近的事情多了些。
” “多到必须你拖着病体强撑?夫子若是身体不适,便将旁的事情交给左右少卿便是,若他们做不得,便是废物,不必在宗正寺久留了。
”公冶启冷冷地训斥,大手摸上莫惊春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他脸色愈发难看。
倒是莫惊春有些贪图他掌心的低温,却是不敢磨蹭。
他心狠手辣地掐断心里一时贪恋,闷声说道:“今日忙得差不多,明日若是再如此,臣必定会请休。
陛下不必担忧……” “不对。
” 公冶启翻脸无情,脸上的笑意一瞬间就褪去,“夫子有事瞒着。
” 莫惊春都数不清最近他到底听了多少回“撒谎”“骗子”“欺瞒”之类的话语,可是旁的事情也便罢了,莫惊春如今心里头的事情却是半点都与陛下没有关系,就连与精怪、任务,惩罚,也没有关系。
他不愿说。
莫惊春连家里人都没想好要怎么说,更何况是面对公冶启呢? 这么大一个陛下,与他的关系又错综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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