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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黄昏,缪存在活动室里等了许久,值班医师一直说骆先生就在路上了,缪存便也安安静静地等着,等了半天,等到了风尘仆仆的骆远鹤。
对于这个结果,缪存的心里竟然很平静,他不会发泄吵闹了,不会像发病时那样,非要吃到那个口味的冰淇淋不可,不是小象牌的,不是香草味的,不是180g的,就不行。
周教授说,懂得妥协与和解,是他的病在变好的标志。
“这个世界只有病人才有机会任性,正常的人总在谅解生活。
” “正常人真可怜。
” 骆远鹤在昨天终于彻底收拾好了新房子。
他为缪存办理了出院手续,带他回了新家。
不管是床单与墙纸的颜色,还是空气里雪松森林般的香调,亦或是画室,都是缪存所熟悉的。
墙上挂着几幅缪存的作品,是他曾经送给骆远鹤的,右下角提着他姓名的全拼拼音,其中有一幅画的是一个侧面剪影,整幅画只有两种颜色,一种是近似于克莱因的深蓝,一种是更深沉的蓝黑,是缪存刚接触表现主义时的尝试之作,笔触浓得大胆。
缪存指着,认了出来:“是你。
” “什么时候的?”骆远鹤考他。
缪存想了想:“有一年冬天,我们去中俄边境写生。
” “黑河。
” 随着这两个字浮现在脑海里的,是一河之隔的俄罗斯红顶教堂,被白雪覆盖的苍茫大地,以及露出的黑色树梢,炊烟很淡的飘过暗淡的黄昏,一行飞鸟掠过,如同冬季的一串省略号。
那个凌晨真冷啊,夜晚,气温降到了零下三十五度,他们看着记温器,讲出来的话一下子就凝结成了白霜,让言语都有了实质。
边民的帐篷比棉被还厚,火炉持续不停地烧着,但那无济于事。
为了记录高纬度夜晚的颜色,他们定了闹铃,每隔两个小时便出去看一看天。
帐篷门只掀开一道细缝,风便卷着碎雪呛进呼吸里,连呼吸道都有了灼烧般的冰凉感。
他们穿了抓绒内胆、羽绒服和军大衣,怀里揣着暖炉和颜料,外面还裹着棉被,手上戴着羊绒手套,调颜色时,缪存就靠在骆远鹤的肩上。
他们那一晚上见证了许多种蓝,在调色时,并非是自然的忠实的记录,更是气氛、情感、月光、篝火、树影与河流的记录,有的如冬夜般厚重,有的涂抹上去,即使画中无月,也能令人联想到月光下的温柔,第二天,绷好的白色画布像是一张蓝色渐变色谱,他们留给了帐篷的主人。
缪存抬起手,在那幅表现主义的油画上摸了摸,笔触已经干涸,以坚硬的姿态将作画时的心情永久存留了下来。
他心思一动,拧开颜料,信笔在调色板上混了几笔:“黑河蓝。
”继续加入白颜料:“顿河蓝。
”千变万化的,是他们随口取的名字,最后,是那种朦胧如月光般的蓝,他抬起眼眸,看着骆远鹤,定定地说:“骆远鹤蓝。
” 心里恍惚听到风路过林稍,篝火哔剥地燃烧。
托了住了附近的福,每天再也不必起大早去挤高架了,缪存睡够了饱觉才去医院上课,骆远鹤会陪他一直到中午,与他一起吃过中午饭,再去学校或画室一趟,之后在三点多时赶回来。
沟通室的玻璃窗自始至终没有阖下过百叶帘,缪存并不知道,他以为总是对他食言的骆明翰,其实日日下午都在外面看他。
助理小林第一天时也分不清,见他走入等候室,还以为是骆远鹤去而复返,惊奇地问:“您怎么回来了?”之后才后知后觉地一拍额头:“哦,是另一位骆先生。
” 骆明翰来得多了,小林便也见怪不怪了。
他来了,什么也不做,就在外面看缪存,也会顺便开一些电话会议,都是商务英语,小林不怎么听得懂。
幸而医院是高端昂贵的私人医院,像这样的等候室都是只对当事人家属开放的,因而并不会打扰到任何人。
骆明翰总在课程快结束时离去,悄无声息,也不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您可以等缪缪下课后跟他聊聊天,”小林尝试着建议,“他现在进步很快,你会惊讶的。
” 但骆明翰让她不要知会给任何人。
· 每天在医院下了课后,骆远鹤会带缪存四处转转,帮他一点一点找回过去的画面与情绪。
他带缪存回到过去的老画室,早已废弃不用了,但始终保留着。
那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里的一间厢房,外面是一棵高大的合欢树,每到夏天过暑假时,合欢花便开了,粉色的,像什么鸟的头冠,一蓬蓬潦草又蓬勃,那是缪存一年里最喜欢的月份。
老式的黄铜锁被插入长长的钥匙,咔嚓一声,锁芯开了,对扇门扉从中间推开,灰尘在午后阳光下漂浮了一阵。
这里面还是原来的模样,堆满了石膏像,有两个相对而摆的画架,但上面已没有摆放画布了。
背后贴墙的是与屋子同宽的格子矮柜,颜料管令人眼花缭乱。
缪存在椅子上坐下,连灰都忘记掸了,抬起手,仿佛作画的模样,但眼前既没有画,手中亦没有笔。
这院子年代久远,主人又已移居海外,一切交由亲戚随意打理,因此水泥地面还是粗糙而不平整的模样,缪存想不通他是如何在这里打地铺的,后来骆远鹤为他搬了一张行军床过来,缪存更有理由不走了,一整个暑假都泡在这儿。
他最喜欢上午九十点,日头已经爬得与屋脊一般高了,骆远鹤带着豆浆油条过来,脚步踩在满地的落花上。
因为觉得合欢花落了很心疼,骆远鹤跟他一起用合欢花作画,颜料将合欢花凝固在画上,如同昆虫凝固在金黄色的树液中,成为永远也不会暗淡的琥珀。
缪存想到这一件事,如同找回了一片丢失的记忆拼图,立刻问:“那个合欢花的画……” 随着话音而落下的,是骆远鹤掀开的白布。
真奇怪,这上面竟然一点灰尘都未曾扬起来。
柔和的光线下,一幅幅过去的习作整齐地落地而摞,骆远鹤攥着白布,双目看着他,温柔地说:“在这里。
” 那里面甚至有缪存十岁时的稚嫩之作。
缪存蹲下身,一幅一幅翻过去,渐渐地变成盘腿而坐的姿势,“我以前还临摹过席勒。
” “这个人体……够扭曲的。
” “这个是刚开始练明暗跟冷暖的时候,”缪存忍不住笑了一声,“好脏的配色。
” “这个静物倒是不错。
” 画室外的胡同落了满地金黄的银杏叶,踩上去寂静无声。
这里鲜少有人,电线上停着寥寥几只麻雀,缪存仰头看着青灰高墙与朱漆大门,两手抄在兜里:“房东怎么还没有把房子收回去。
” “我买下了。
”骆远鹤漫不经心地说,“现在房东是我。
” 缪存一惊,回过头去,看到骆远鹤一脸淡定的模样。
“买下了?单单这一间,还是整片院子?” “你见过四合院拆开单卖的吗?”骆远鹤弹了他额头。
这里虽然不是核心地段,但四合院怎么着都是天价,缪存没想到骆远鹤竟然这么有钱,忍不住问:“什么时候的事?翻倍了吗?” 骆远鹤被他逗笑:“前年,还行,买的时候五幅画,现在三幅。
” “啊?”缪存痛心疾首:“亏了这么多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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