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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真的不怕。
她只是担心。
担心她护不住胞兄唯一的子嗣,担心她见不到战乱结束天下太平的那一天,更担心完全无辜的他,会因为她的原因而被牵连。
别的她把握不了,但起码最后一个,她可以做到。
于是,在又一次惊险地躲过金吾卫的排查后的当天夜里,她带着孩子,离开了居住了一个多月的,属于齐庸言的那个小屋。
从此颠沛流离。
从此惊险丛生。
从此无所依靠。
很难,很苦,可她到底捱过去了。
捱到战乱终于平息,捱到世家分割好势力,捱到许多人都死了,她的驸马,她的兄弟,她的许许多多曾经熟悉的亲朋…… 皇室凋零,无数势力拉扯之下,终究没有谁敢不顾其他家,直接夺了李氏江山,而是想起外面似乎还有个孩子,有着最正统的皇位继承资格,却才仅仅五岁,正是软弱可欺。
于是,“失踪“多年的乐安公主,和先皇留下的唯一的子嗣,被风光迎回京城,入主皇宫,重新成为皇城的主人。
之后的第三年,时隔数年之后,朝廷才终于重开春闱。
那一年,是臻臻——不,是乐安亲自主持的考试。
在人潮涌涌中,在无数黑发或白发、锦衣或布衣的学子中,她一一查看,仔细寻找,终于,在看得眼睛都累了的时候,看到那张脸。
齐庸言。
已经比当初沉稳凝重许多,但仍旧还是青年的青年,正在人群中看着她笑。
她也对着他笑。
仿佛又回到当年,他在昏暗的天光里看书,在黄土上写字,她问他为何,他说等到战乱结束,要一展所学,考取功名,然后要用这一身所学,为江山、为百姓敬献绵薄之力…… 如今,这江山仍然凋零破碎,岌岌可危。
然而,终究已经比过去好了。
她还在,他还在,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也在。
那么,终有一天,这江山,终究会如她所愿,亦如他所愿,更如,天下人所愿。
* 乐安沉浸在过去里,许久没有说话。
齐庸言也不催她,就仿佛过去那样,在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时,他不说话,也不做什么,只在一旁静静看着,陪着她,等她自己过去。
而他也知道,她不会允许自己沉溺在这种状态太久,事实上,除了初见时,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她那样失态。
重逢后的李臻臻,或者说乐安公主,几乎再不曾在他面前露出过一丝真正的软弱。
她和他记忆中,那个月夜里,抱着稚儿,散发乱衣,楚楚可怜,满身狼狈倒在他怀里的姑娘,仿佛已经不是一个人。
她坚强,她达观,她活泼,她嬉笑怒骂,她用弱小的身躯,撑起当时还只是孩童的圣人头顶的一片天,更撑起大梁江山的一片天。
可他却总还记得初见她时的模样。
他也总还记得,因为他的无能,因为他护不住她,她才会说都不说一声,悄然离开他的世界,才会变成后来那样,让他无比心疼的模样。
他幼承庭训,苦读诗书,时时刻刻聆听圣贤教诲,可是,没有哪一个圣贤教过他,要把江山社稷,压在一个女人的肩上。
她应该无忧无虑。
她应该养尊处优。
她应该像羽毛华美的鸟儿,养在最漂亮的花园,风吹不到,雨打不着,外面的风雨,就由他来替她挡去 他是这样想的。
可是。
似乎直到如今,直到此刻。
他才终于发现,他似乎想错了。
一切都是他想当然,是他自以为是,是他将自以为好的一切强加在她身上。
他只看到她当初软弱狼狈的模样,却没看到,她在那样的处境里,依旧在努力地做着自己能做的一切,依旧在前路未知时,舍弃了似乎安稳的他身边的生活,选择奔赴了更加危险更加艰难的前路。
相识二十载,他却似乎从来不曾真正了解她,也不曾—— “你说得对。
“ 二十载后的如今,面对着面前模样已经变了许多,甚至眼角都出现隐约的细纹,似乎再不能被称作姑娘的姑娘,齐庸言轻声说道。
“我没有相信你,我甚至不曾真正了解过你。
“ “所以我失去了你。
“ 他闭上眼,眼前往事一幕幕浮过。
那一年的春闱,他苦读多年的努力,终于见了成果,他中了进士,他得了官职,他把家乡的老母接到京城,他甚至在鼓起勇气向她表达心意后,终于达成数年来的所思所想,与她结为夫妻。
之后的日子,便仿佛阳光下的泡影。
每一个角度,都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芒,他沉迷其中,觉得一切都完美无缺。
可哪有什么完美无缺。
看似完美无缺的日子,不过是有人在隐忍,在隐藏。
起初只不过是母亲对她的一点小小不满,不满她整日留在皇宫,不满她没能为齐家诞下一儿半女。
他自然劝慰着母亲,帮她说话,可他的内心,又何尝不是那样想的呢? 他不想看她在那幽暗深邃的皇宫里步步为营。
他不想看她心力交瘁地应对世家朝臣的种种刁难。
他不想看到她日日夜夜伏案疾书,写的字比苦练书法的学子还多,写到手腕酸痛,手背长包,每每哭闹着让他哄。
他更不想时刻提心吊胆,怕某天醒来,突然听到她被谋害的消息。
“太辛苦就不要做了吧?”她向他撒娇呼痛时,他哄着她,用开玩笑的口吻如此说道。
可他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他真的不想让她在继续那样下去。
他希望她如他母亲所希望的那样,别管什么政事朝堂,只需要和他在一起,每日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像其他肆意妄为的公主们那般,只做一个公主。
于是渐渐地,他默认了母亲对她的挑剔。
于是渐渐地,他在朝政上也常常与她对着干。
他想让她放下一切,只和他在一切。
可是,她没有放下一切。
她放弃了他。
他当时还以为她只是在开玩笑。
他当时还以为她只是一时冲动。
他甚至总以为,她总会有一天忍不住,跑回来,对他说:“我们和好吧。
” 可是她没有。
她说不要他,就不要他,转身走得那样决绝,只有他还留在原地。
然后一点一点,一滴一滴地回忆过去,回想他们究竟是为何才走到这一步。
甚至今日,来之前,他都还在抱着可笑的希望,希望她今日突然能回心转意。
可是…… 「你从来不信我」 「这里没有无干人等,若有——也是你」 「我们已经和离了,从此以后,你我男婚女嫁,各自安好。
齐大人,你听清楚了吗?」 多决绝,多狠毒啊。
仿佛一片片闪着寒光的利刃,片片扎在他心口。
于是仅存的那一点可笑的、天真的奢望,终于是破灭了。
听到那些话时,他的一切都静止了,语言、动作、身躯,甚至连眼神,都如秋霜过后,骤然失去色彩、失去生机的原上枯草,眉睫都落满了白霜。
可是,怪谁呢? 怪她太狠太决绝吗? 似乎不是。
起码不全是。
于是他想啊想,似乎在终于发现,他们之间的症结在哪里。
因为他从来不了解她。
因为他从来不相信她。
因为他总是自以为是地用自己以为好的方式对待她。
他似乎终于明白了。
可是,现在,如今,还来得及吗? 然而,不管来不来得及,他都不会放弃。
于是,直到许久许久之后,直到乐安从往事里挣脱,又用那种决绝又无情的眼神看着他,齐庸言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哑声道:“臻臻,我走不出去。
” 他的声音干涩,又荒腔走板,仿佛尘土里放置许久未调弦的琴。
是乐安从未听过的声音。
乐安微微惊讶地看着他。
齐庸言也看着她。
似乎从未如此认真地看着她。
“我知道,我错了,我做了很多错的事。
所以你离开我,是我活该,可是臻臻——” “我走不出去。
” “我没有办法像你一样,潇洒地想走就走。
” “我知道,你走远了,可我还在原地。
” “我也曾想走出去,可我真的……没有办法。
” “我总是忍不住想以前,总是想若回到从前多好……” 他的声音渐渐哽咽,他渐渐闭上了眼睛,他的眼角似乎有晶莹的液体闪过,但终究,为了保留那一丝丝自尊,他没有任它落下。
他只是说: “臻臻,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的声音细小,微弱,仿佛水中的蒲苇,风中的烛火,在水流中,在风雨中,苦苦支撑着,仿佛下一刻就会倾倒,下一刻就会熄灭,而这压倒他的,熄灭他的,只需要乐安一句话。
可也只需要乐安一句话,蒲苇就能变成乔木,烛火也能变成火炬。
全在她一念之间。
* “少爷,我觉得你危险了。
” 书房外,睢鹭和长顺齐齐蹲在门前的台阶上,身后是安静无声的书房,身前是公主府院墙上,徐徐落下的西边的太阳。
正蹲着,长顺忽然如此对睢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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