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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生从未想过会在肃州遇到月朵,他甚至都没想过还能再见到月朵。
乱世之中人如草芥,寻常百姓就更是无根浮萍,在大势的洪流中身不由己,况且吴生也没觉得他与月朵有多么深的纠葛,依照最合理的设想,便是他在河西为官,而月朵则在偏远的部落过自己的生活。
世界太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都有自己的挣扎,都很难走出局限自己的那片天地,无论彼此的生活过得是否如意,双方都不会再有甚么交集,哪怕是有,顶多不过是偶然的遇见,寒暄或者不寒暄,就再度分别,沉入各自的生活,成家或者生子,相忘于江湖,彼此都无牵挂,纵然偶尔会回想起,也不过是轻声一叹,略微感怀。
吴生没有想过再去部落,即便要去,那也是办差,绝不可能是因为挂念,月朵是个回鹘人,与他一起生活的日子不长,连共患难都谈不上,也不是他吴生的知音,没有让他念念不忘的理由。
历经过一些磨难与挫折之后,吴生那颗原本未经世事、白纸一样的心,早已不是那么单纯,他看见了世道的本来面目,怨天尤人是没有用的,适者生存强者生存,他必须接受并适应世道生存法则,某些原则与坚持,该抛弃的要抛弃,该圆滑的要圆滑,该转变的要转变,所以他接受了不回军中的“命运”,那是因为在河西为官,在大军后方为官,无疑安全得多,而且被何晨光看重,他的仕途会很光明,等到河西初步建设好,吴生也会有一个光明前途,这些都是他先前求之不得的,吴生自认不比任何人差,如今又有伯乐相中有贵人提携,他没有道理蹉跎岁月,一辈子只做个升斗小民,繁华洛阳锦绣扬州,他怎么去不得?五品官四品官三品大员,他怎么想不得? 相应的,心境变化的吴生,也不会对往事太过看重,更不会对一个回鹘女子如何挂念,更何况还是一个与自己并无太多纠葛,并不能给自己带来什么的笨女子,眼下的吴生,连对玉娘的牵挂都少了,虽然安静下来的时候会常常想起,但也仅此而已,肃州与灵州相距甚远,眼下肃州诸事繁忙,他得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差事上,不可能回灵州去跟玉娘成亲,如是,纵然玉娘现在对他分外挂念,但在三五年没什么见面机会的情况下,玉娘也势必嫁于他人,相夫教子,与他相忘于江湖。
那年那场大战那间小药铺里,那个含泪为他着甲的小娘子,终究会化作天际一抹流云,消散在他的视野中生命里。
即便玉娘会等一段时间,会念一段时间,但对吴生而言,他也不必对玉娘念念不忘,如今他不再是边军小卒,而是朝廷命官,在官场如鱼得水,往后有远大前程,他的妻子,也不该是目不识丁的药铺小娘子,不该是只能缝衣补袜扫地做饭的小娘子,那样的小娘子做的事是下人做的事,相不了他这个夫也教不了他的子,无法跟他举案齐眉琴瑟相合,他的妻子,应该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秀外慧中,有才能,能帮他主持内务将府邸打理的井井有条,有手腕,能把妾室们收拾得服服帖帖,有威严,能让下人们都本本分分,有眼光,能把他的儿子教育成帝国俊彦,有魅力,能够与同僚妻妾打成一片,有智慧,能在他疲惫的时候知道他在忧思什么,有家世,能让娘家人与他在官场上相互扶持,所以他注定了不能娶玉娘,他这条鲤鱼已经跃过了龙门,就像科举高中的进士一样,注定了要抛弃乡下青梅竹马的痴情人。
吴生依然是个唐人,哪怕做了文官,外寇入侵的时候,他依然能死战城头,他依然有一颗热忱的心,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为民做主惩奸除恶,但这并不妨碍他离开军营舍弃玉娘追寻自己的抱负,世间有许多颜色不能黑白区分,世间有许多人不能以好坏论断,大千世界,个人悲欢,谁又看到了全部? 只是当月朵抱着吴生的腿,在他面前哭得撕心裂肺的时候,吴生心头还是像给甚么击中,那一刹那,如有雪山消融。
询问了月朵的情况后,吴生将她带回了住处,一路上月朵就像个孩子一样,低着头跟在他身后。
吴生则是趁机想了些事情,以他如今的官职,带个回鹘人在身边没甚么问题,权当仆役养着就是了,他和月朵到底较为熟悉,日后带着月朵,再到回鹘人聚居的地方办差,也会方便不少。
至于其它……还有其它吗? 吴生虽然习惯了行伍生活,但现在并没有住在官舍里,而是另外找了个清净小院,他是读书人,单独住出来也方便温书。
小院颇显破旧,陈设也极为简单,不过吴生并不在意这些,屋里已经有个老仆人,负责他的饮食起居。
月朵跟着他进门之后,就忍不住悄悄四下打量,小眼睛里充满对未知世界的好奇。
将月朵交给家老,让他安排对方的食宿,他自个儿就去了书房,点上灯开始处理文案。
如今河西百废待兴,正是忙碌的时候,眼下哪怕是回家了,吴生仍旧有许多事要做。
约莫一个时辰后,吴生听到敲门声,进来的是端着热汤的月朵。
少女已经洗漱过,换了身新衣裳,因为吴生是唐人的缘故,月朵自然也是穿的唐服,只不过是男装,也不太合身。
“吃过了?”吴生让月朵将热汤放在桌上,停下了手中的笔。
月朵点点头,放下托盘后,就站在桌旁,有些不知所措。
吴生起身走过来,端起热汤吃了几勺,“既然你离开了部落,若是愿意跟着我,日后便跟着家老做事,别的我不好说,但要保你吃饱穿暖、不受人欺,却是没有问题的。
” 月朵怔了半晌,小脸上尽是茫然之色。
或许一时之间,她还不能接受主仆身份的调换,又或者,眼下吴生对她的态度,跟她想象中的差了许多。
她离开部落历经艰辛,找到肃州来,吃了不知多少苦头,心里想的,是希望与那个曾今与她相依为命的人,再度相依为命——是的,无论吴生怎样认为,在她那颗单纯到愚笨的心里,她就是那样定义两人曾今的关系。
而眼下,没有人再需要跟她相依为命,那个曾今是她奴隶的人,已经成了大唐官员,是高高在上手握权柄的大人物,他不仅重新主宰了自己的命运,也能主宰无数河西百姓的命运,就像他现在,随便挥挥手,就足以让她衣食无忧,这是月朵始料未及的,在她的幻想中,她宁愿两人还是一无所有,守着一群比她还要消瘦的小羊,在水草并不丰腴的牧场放牧,没事的时候就躺在草地上,看白云在眼前流散,哪怕吃得不好,哪怕那座破旧的小帐篷还会在雨夜里漏风。
她要的不是施舍,是同甘共苦。
“我这回来,并不是想过富贵日子,我是想找到你,然后带你回去……”月朵低着头,声音低得犹如蚊蝇。
吴生心生啼笑皆非之意,放下汤碗笑道:“我现在是朝廷命官,怎么可能跟你回部落?莫非你还以为,我仍旧是你的奴隶?” 月朵的头更低了,声音也更小,捏着衣角道:“我从未把你当过奴隶……”说到这,她迟疑了好半晌,才继续道:“我一直把你当……家人。
” 最后那两个字,她抬起头,看着吴生,用汉话说。
这回轮到吴生愣了愣。
不可否认,他心底有一丝感动,但他也知道,这不是因为别的原因,只是月朵太过善良,或者说,太过愚笨,说得再清楚些,不过是因为月朵已经无亲无故,所以只能依赖彼时的吴生。
那些被俘虏到河西的朔方军将士、百姓,并不是人人都有这个待遇,即便他们日后与回鹘人相处得好了,本质上也不可能摆脱奴隶的身份。
“那你就呆在这里吧,不要再回去部落受苦了。
”吴生如是说道,原本他想说,他也可以把她当家人,但是说不出口,对方毕竟只是个回鹘人,而且是个目不识丁的女子,他真的能够帮她改户籍,让她姓吴?吴生觉得这不可能。
他并不是没有想起曾今并肩搏狼的日子,不是没有想起雨夜加固帐篷的日子,不是没有想起月朵总是把多半的食物给他,不是没有想起临别那日她眼中的不舍和牵挂,只是那又如何呢? 这些都过去了,过去的东西顶多只能怀念,对眼下的生活并无实际帮助,人生不需要太多情感与情怀,他需要戮力实事。
如今在河西为官,吴生有太多正事要事需要处理,有太多同僚需要搞好关系,有太多达官显贵需要相处,他有不错的才能,可以施展抱负,他有远大前程,需要不停歇的去争取,他在意的东西变了,他的精力也有限。
是的,这个大千世界改变了他。
但人一旦进入这个世界,怎么可能不被改变?不改变就意味着没适应,没适应谈何在这世界活得更好?物欲横流,有几人能守住本心?繁花似锦,又能剩几颗赤子之心?本心之上,赤心之外,经难念饭难吃,有几人不是在苦苦挣扎? 月朵收拾好碗勺,端着托盘走了出去,再没说过一句话,甚至都没有对吴生的“恩赐”有所反应。
吴生默然片刻,就回去书桌后,继续处理文案。
这天夜里,吴生做了个梦。
换上唐人女装的月朵,成了姿采艳丽的少女,她读书识字抚琴学画,三年小成五年大成,未及双十年华,便已成了名闻遐迩的才女,在河西之地备受推崇,吴生每每在家会客,月朵的诗情才华,动辄让客人叹服不已,让他脸上十分有光。
更难得的是,昔日的瘦弱少女,长到现在已是倾国倾城,容貌身材无一不佳,于是,在月朵二十岁那年,吴生纳其为妾,从此两人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此事也成为一段佳话,更为河西之地的诸族和睦相处,起到了极好的标杆作用,吴生因此绩考上上,被朝廷召入洛阳,大加重用。
梦醒了,天也亮了。
公务繁忙,吴生的早饭一向简单,一般都是家老将粥、饼送到房中,随意对付一番。
吃过早饭,吴生正要出门,却看到月朵正在院门处坐着。
见到月朵,吴生怔了怔,因为月朵又换上了那身破旧衣裳,并且一副即将远行的模样。
“吴郎,我要走了……回部落去。
”月朵站起身,低着头说道,她总是怯怯的,就像一个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世界的孩子。
吴生很是意外,月朵竟然要放着眼前衣食无忧,往后还可能锦衣玉食的生活不要,回去那个偏远的部落,继续过那种食不果腹的日子? “决定了?”吴生没有劝阻,他心底有些恼火,因为月朵拒绝了他的恩赐,这是对他一片好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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