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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皇帝大人虽然不上班,却似乎很忙,王锡爵请示了好几个月,始终不见回音。
眼看要被唾沫淹死,王大人急眼了,死磨硬泡招数全用上,终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十一月,他见到了万历。
这是一次十分关键的会面,与会者只有两人,本来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出于某种动机(估计是想保留证据),事后王锡爵详细地记下了他们的每一句话。
等了大半年,王锡爵已经毫无耐心: “册立一事始终未定,大臣们议论纷纷,烦扰皇上(包括他自己),希望陛下早日决断,大臣自然无词。
” 万历倒还想得开: “我的主意早就定了,反正早晚都一样,人家说什么不碍事。
” 不碍事?敢情挨骂的不是你。
可这话又不能明说,于是王大人兜了圈子: “陛下的主意已定,我自然是知道的,但外人不知道内情,偏要大吵大嚷,我为皇上受此非议深感不忿,不知道您有什么为难之处,要平白受这份闲气?” 球踢过来了,但万历不愧为老运动员,一脚传了回去: “这些我都知道,我只担心,如果皇后再生儿子,该怎么办?” 王锡爵气蒙了,就为皇后生儿子的破事,搞了三王并封,闹腾了足足半年,到现在还拿出来当借口,还真是不要脸,既然如此,就得罪了: “陛下,您这话几年前说出来,还过得去,现在皇子都十三岁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从古至今即使百姓家的孩子,十三岁都去读书了,何况还是皇子?!” 这已经是老子训儿子的口气了,但万历同志到底是久经考验,毫不动怒,只是淡淡地说: “我知道了。
” 王锡爵仍不甘心,继续劝说万历,但无论他讲啥,皇帝陛下却好比橡皮糖,全无反应,等王大人说得口干舌燥,气喘吁吁,没打招呼就走人了,只留下王大人,痴痴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谈话是完了,但这事没完,王锡爵回家之后,实在是气不过,一怒之下,又写了一封胆大包天的奏疏。
因为这封奏疏的中心意思只有一个——威胁: “皇上,此次召对(即谈话),虽是我君臣二人交谈,但此事不久后,天下必然知晓,若毫无结果,将被天下人群起攻之,我即使粉身碎骨,全家死绝,也无济于事!”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我和你谈过话,别以为大家都不知道,如果没给我一个结果,此事必将公之于天下,我完蛋了,你也得下水! 这是硬的,还有软的: “臣进入朝廷三十余年了,一向颇有名声,现在为了此事,被天下人责难,实在是痛心疾首啊!” 王锡爵是真没办法了,可万历却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地对着干,当即写了封回信,训斥了王锡爵,并派人送到了内阁。
按照常理,王大人看完信后,也只能苦笑,因为他虽为人刚正,却是个厚道人,从来不跟皇帝闹,可这一次,是个例外。
因为当太监送信到内阁的时候,内阁的张位恰好也在。
这人就没那么老实了,是个喜欢惹事的家伙,王锡爵拆信的时候,他也凑过来看。
看完后,王锡爵倒没什么,他反而激动了。
这位仁兄二话不说,当即怂恿王锡爵,即刻上疏驳斥万历。
有了张位的支持,王锡爵浑似喝了几瓶二锅头,胆也壮了,针锋相对,写了封奏疏,把皇帝大人批驳得无地自容。
王锡爵没有想到,他的这一举动,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因为万历虽然顽固,却很机灵。
他之所以敢和群臣对着干,无非是有内阁支持,现在王大人反水了,如果再闹下去,恐怕事情就没法收拾,于是他终于下圣旨:万历二十二年春,皇长子出阁读书。
胜利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来临了,王锡爵如释重负,虽然没有能够册立太子,但已出阁读书。
无论如何,对内对外,都可以交代了。
申时行没有办成的事情,王锡爵办成了,按说这也算是个政绩工程,王大人的位置应该更稳才是,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因为明代的大臣很执着,直来直往,说是册立,就必须册立。
别说换名义,少个字都不行!所以出阁读书,并不能让他们满意,朝廷里还是吵吵嚷嚷地闹个不停。
再加上另一件事,王锡爵就真是无路可走了。
因为万历二十一年(1593),恰好是京察年。
所谓京察,之前已介绍过,大致相当于干部考核,每六年京察一次,对象是全国五品以下官员(含五品),包括全国所有的地方知府及下属、以及京城的京官。
虽然一般说来,明代的考察大都是糊弄事。
但京察不同,因为管理京察的,是六部尚书之首的吏部尚书。
收拾不了内阁大学士,搞定几个五品官还是绰绰有余的。
所以每隔六年,大大小小的官员们就要胆战心惊一回。
毕竟是来真格的,一旦京察被免官,就算彻底完蛋。
这还不算,最倒霉的是,如果运气不好,主持考核的是个死脑筋的家伙,找人说情都没用,那真叫玩的就是心跳。
万历二十一年(1593)的这次京察,就是一次结结实实的心跳时刻。
因为主持者,是吏部尚书孙鑨和考功司郎中赵南星。
孙鑨倒没什么,可是赵南星先生,就真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顽固型人物。
赵南星,字梦白,万历二年进士。
早在张居正当政时期,他就显示了自己的刺头本色,一直对着干。
张居正死后获得提升,也不好好干,几年后就辞职回家了,据他自己说是身体不好,不想干了。
此人不贪钱,不好色,且认死理,此前不久才再次出山,和吏部尚书一起主持京察。
这么个人来干这么个事,很明显,就是来折腾人的。
果不其然,京察刚一开始,他就免了两个人的官,一个是都给事中王三余,另一个是文选司员外郎吕胤昌。
朝廷顿时一片恐慌。
因为这两个人的官虽不大,身份却很特殊:王三余是赵南星的亲家,吕胤昌是孙鑨的外甥。
拿自己的亲戚开刀,意思很明白:今年这关,你们谁也别想轻易过去。
官不聊生的日子就此开始,六部及地方上的一大批官员纷纷落马,哭天喊地,声震寰宇,连内阁大学士也未能幸免。
赵志皋的弟弟被赶回了家,王锡爵的几个铁杆亲信也糟了殃。
赵志皋是个老实人,也不怎么闹。
王锡爵就不同了,他上门逼张居正的时候,赵南星也就是个小跟班,要说闹事,你算老几? 很快,几个言官便上疏攻击吏部的人事安排,从中挑刺。
赵南星自然不甘示弱,上疏反驳,争论了几天,皇帝最后判定:吏部尚书孙鑨罚一年工资,吏部考功司郎中赵南星官降三级。
这个结果实在不值得惊讶,因为那段时间,皇帝大人正在和王锡爵合伙搞三王并封。
但王锡爵错了,因为赵南星先生,绝不是一个单纯的人。
事实上,他之所以被拉到前台,去搞这次京察,是因为在幕后,有个人在暗中操纵着一切。
这个人的名字,叫顾宪成。
关于这位仁兄的英雄事迹,后面还要详细介绍,这里就不多说了,但可以确定的是,万历二十一年的这次京察,是在顾宪成的策划下,有预谋,有目的的政治攻击。
关于这一点,连修明史的史官都看得清清楚楚。
(明史·顾宪成传) 事实印证了这一点,前台刚刚下课,后台就出手了。
一夜之间,左都御史李世达、礼部郎中于孔兼等人就冒了出来,纷纷上疏攻击,王大人又一次成为了靶子。
关键时刻,万历同志再次证明,他是讲义气的,而且也不傻。
奏疏送上去,他压根就没理,却发布了一道看似毫不相干的命令: 吏部尚书孙鑨免职,吏部考功司郎中赵南星,削职为民。
这条圣旨的意思是:别跟我玩花样,你们那点把戏我都明白,再闹,就连你们一起收拾。
应该说效果十分明显,很快,大家都不闹了。
看上去,王锡爵赢了,实际上,他输了,且输得很惨。
因为孙鑨本就是个背黑锅的角色,官免了也就消停了。
赵南星就不同了,硬顶王锡爵后,他名望大增,被誉为不畏强暴,反抗强权的代表人物。
虽然打包袱回了老家,却时常有人来拜访,每年都有上百道奏疏送到朝廷,推荐他出来做官。
而这位兄弟也不负众望,二十年后再度出山,闹出了更大的动静。
王锡爵就此完蛋,他虽然赢得了胜利,却输掉了名声,在很多人看来,残暴的王锡爵严酷镇压了开明的赵南星,压制了正直与民意。
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因为这一切,都似曾相识。
十六年前,年轻官员王锡爵大摇大摆地迈进了张居正首辅的住所,慷慨激昂,大发议论后,扬长而去,然后名声大噪。
十六年后,年轻官员赵南星向王锡爵首辅发起攻击,名满天下。
当年的王锡爵,就是现在的赵南星,现在的王锡爵,就是当年的张居正,很有趣。
有明一代,所谓的被压制者,未必真被压制,所谓的压制者,未必真能压制。
遍览明代史料,曾见直言犯上者无数,细细分析之后,方才发觉:犯上是一定的,直言是不一定的。
因为在那些直言背后,往往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最后一根稻草】 万历二十二年(1594)五月,王锡爵提出辞呈。
万历挽留了他很多次,但王锡爵坚持要走。
自进入朝廷以来,王锡爵严于律己,公正廉洁,几十年来如履薄冰,兢兢业业,终成大器。
万历二十一年,他受召回到朝廷担任首辅,二十二年离去,总共干了一年。
但这一年,就毁掉了他之前几十年累积的所有名声。
虽然他忍辱负重,虽然他尽心竭力,努力维护国家运转,调节矛盾,甚至还完成了前任未能完成的事(出阁读书),却再也无法支撑下去。
因为批评总是容易的,做事总是不容易的。
王锡爵的离去,标志着局势的进一步失控。
从此以后,天下将不可收拾。
但没有人会料到,王大人辞职,将成为另一事件的导火线。
和这件事相比,所谓的朝局纷争,册立太子,都不过是小儿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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