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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不上队,胡富贵胡乱识几个字,军报就着他写了,写折子就得我自己来,虽说有错别字,皇上也原谅了。
这次我原想带纪师傅去,可他是大秀才,皇上将来必定起复重用的,万一有个闪失,担不起责任。
”说着,海兰察见一溜灯笼从驿站里迎出来,打头的正是胡富贵,笑道:“那不是你那门神来了!该说的军务会议上都说了,今晚就说到天明,还是有话可说。
我们也别过吧!”在马上转脸招呼胡富贵道,“喂,老胡子!皇上有旨意,左路军管带封给你了。
参将实缺副将衔,回京路上就他娘的八抬轿坐上!兆惠的保举折子我联的衔儿,你怎么谢我?”兆惠问:“明早天不明就走路,马喂了没有?” “回大军门,我亲自到马厩里督着饲料的。
鸡蛋不多,加了些黄豆。
马掌子都重新安了。
带着又出城遛了遛,每匹马又配了一付软毡,垫在鞍子里头,都试了,请军门放心!”胡富贵一脸庄重回了兆惠的话,这才笑回海兰察。
“怎么谢海军门呢?到年下——我那半旧没补丁夏布裤子,借给您穿半天!” 海兰察哈哈大笑,手中鞭子一挥,驿站门口黑地里一群军官“唿”地迎了出来。
牵马的,扶掖的撮弄着他下来,簇拥着说笑而去——这就是与兆惠不同之处,他的部将打仗时是他的玩命爪牙,平日却有点狐朋狗友味儿,不似兆惠那般肃威壮严不苟言笑。
第二天寅正时牌,兆惠一行百余人就起身了。
一切有条不紊,洗漱了吃了早饭,看表才到卯初,西域天亮得迟,孟夏季节,中原此时天色早已大放光明,这里还只是微曦而已。
他上了自己的菊花骢,侧耳听听,驿站西门也微闻马蹄铜铃之声,便知海兰察也动身了,口中嘟哝一声“这鬼东西”,双腿一夹放缰说道:“开拔!今晚到愁水峪宿。
明日午时赶回阿妈河大营。
打前站的几时走的?”胡富贵的马就紧跟他侧后,听问忙大声答道:“回军门,子时走的。
” 兆惠鞭子轻轻向后一扫,那马一纵便跃出去。
一众军将戈什哈忙都紧随上来,整队人马像一团黑云,又像一股急速涌动的暗流,在昏溟苍茫的大草甸上绝尘而去……当晚在愁水峪驿站吃饭歇马,只假寐了一个半时辰便又复起身,接着向南驰骋,天明已到阿妈河流域,计程已是六百里有余,渐次已见运粮的牦牛骆驼队铎铃丁冬逶迤向西,每隔十里都有毡包帐篷兵站,也是他下令设的,专供运粮队伍军士歇脚打尖——愈离大营近,兵营愈多——俱都是蒙古牛皮帐房式样,蒸笼里的馒头似的齐整排列,营与营之间,都成“品”字型布列,一方受攻,立刻便能有两方相援。
有的营房在操练行伍,也有的兵士在河边洗涮衣物。
见兆惠的令旗在前,随从怒马卷地而过,都遥遥立正了行注目礼。
行至辰未午初时分,胡富贵在马上扬鞭遥向西指,说道:“军门,咱们到家了!”兆惠手搭凉棚眺看,果然前边一带高埠上大帐密布,四周中军拱卫六个营盘,众星捧月般将中营簇攒着。
大约营中已知兆惠返回,各营列队戒严关防,已听得凯歌之声传来,有唱“睿谟独运武功成,天柱西头奏永清,候月占风传自昔,试听今日凯歌声”的,有唱“恢恢天网本来宽,稔恶诛锄务欲殚。
宵旰从容宏庙略,偏师重进取凶残”的,都是朝廷颁赐凯歌,暗呜含糊咬口拗牙的不甚清晰,听左营里自编的军歌,唱的倒是格外起劲: 爹妈生我命不济,八字不齐运数奇!这年头,本来就他妈的不容易,闯一闯总比在家便宜。
跟着咱将军沾福气,好比是苍蝇附了骐骥!甘罗早发子牙迟,大丈夫洒血行万里。
指望得皇恩比天齐,小子卖命去杀敌,挣他个荫子又封妻…… 兆惠脸上掠过一丝微笑,缓缓弛辔徐行,对胡富贵道:“这歌子编得有意思。
”胡富贵笑道:“上次跟您去看海军门营,他的兵都唱这种歌。
他能编,咱们也能编。
上头颁下来的歌不家常,你跟他说一万遍‘沐皇恩为社稷’,不如一遍说封妻荫子。
”见营中留守大小将官弁雁行序列出来迎迓,便住了口,将军们叩千行礼举臂平胸,已拜倒下去,齐叫:“给大军门请安!” “大家起来!”兆惠稳稳重重下了乘骑,对众军将一摆手,难得地一笑,说道,“出去将近十天,这边大营仰仗维持,回来一路看,蛮好的。
我走前递到北京的保奏折子,万岁爷全部照准。
老胡升任左路军统领,仍兼管中军事务。
海兰察现在昌吉正加紧修城,他的大营半个月后就移到昌吉。
”他挺了挺身子,宽阔的眉字显得更加开朗,脸上泛出容光,看了一眼管带军官,目光一滑而过,接着说道:“这是顶好的消息呀弟兄们!有海兰察守昌吉,霍集占退往天山北的路就堵死了,罗刹国送他一千五百枝火枪、还有火药、被服、粮食就接济不上。
反过来,济度在乌鲁木齐控住了博格达山、哈密一条路过来,我军粮道畅通无阻,万一我军遇到困阻,海兰察的兵从莎尔里山口出来增援三五天就能到达。
这次会议就是议这些,海兰察济度军门都给我画押立了军令状。
皇上赏了我许多东西,现在都封在乌鲁木齐。
打下金鸡堡,霍集占全线溃烂,大局一定,功劳大家共享!我要请旨,各营管带都弄件黄马褂穿穿,都弄根孔雀翎子戴戴,高头大马衣锦还乡抖抖威风精神。
比我独个儿受封受赏要有意思,要得意!” 他虽庄重严肃,心思口角伶俐并不让海兰察。
跟他出征这些人,有的是金川之役就从了他的,有的是新补进来的亲贵子弟,打苏四十三平定宁夏漠南蒙古,横扫千里祁连山,他和海兰察直是部下“战神”一般,听见名字就直腿伸脖子直要行军礼的模样。
听他这般鼓动,勾勒那般一幅荣宗耀祖的图画,心里痒痒,脸放红光,目流神移地憧憬,跃跃欲试的躁动不安,却是怯他威严无人放肆。
兆惠满意地舐舐嘴唇,点手叫道:“章群出列!” “到!”一个年轻千总答应一声虎步跨了出来。
“大约你们没人知道,这是我的儿子。
”兆惠突兀说道。
人群中立刻投来一片惊讶的目光,看看兆惠,再比比儿子,审量他们父子,果真没人知道他们竟是父子。
面面相觑间兆惠又道:“打苍耳口夺大寨门,你斩首十七级,其中有霍集占的骁将乌尔滋。
打阿沙木,是你带七十勇士冲的血路。
你有功,我不赏,因为我是你爹,你应该给我孝敬一点功劳。
其实你的功劳都在中军帐簿子上记着,我想昧也昧不掉你。
皇上有旨叫晋你游击,我暂且还不能奉诏。
儿子,你要记得你是我的儿,待你厚了没法给我的老弟兄交待。
你要心里委屈,可以回北京你妈那里!”他说着,眼圈已有点发红。
众人听他这话,心里都是滚烫,章群却不似父亲那般老成,显得有点皮头皮脑的,大声说道:“儿子不委屈!力气是奴才,使了再回来,我有的是力气,使劲儿再卖命,叫皇上知道老爹有种,亲自封我!” “这才是好样的!”兆惠摆手道,“归队!从今往后你和诸将待遇一样,有功赏功。
有过我就辕门斩子!” “扎!” 兆章群一路后退,规规矩矩退回队里。
兆惠便命:“各管带回去收紧队伍,随时待命出发。
明日上午卯正时牌,游击以上管带到中军听我将令。
”又命,“马军门廖军门请到我帐中去,老胡到书办房,把这几天发过来的邸报、军机处信函、廷谕都送过去。
”说罢,大踏步向自己中军大帐走去。
左营都统马光祖和右营都统廖化清紧随着也跟上来。
他的中军帐和济度的规模格调差不多,也有一架大沙盘,壁上贴着牛皮纸绘的地图。
只他是个精细人,卷案上的军报文书都叠得整整齐齐,插着木签分类摆放在卷案上,像四库书房里的一架书,连沙盘旁没有用完的绿色白色小旗子摞齐,都码在盒子里,不似济度军帐那样零乱。
兆惠进来,信手拭了一把木图边上的框子,满意地回到中间椅子上,见廖化清马光祖都还站着,一笑说道:“老马、老廖,坐,坐嘛!刚回自己窝,马上颠得发晕,像是地还在动。
”又吩咐,“把万岁爷赐的大红袍给二位军门沏上。
”待兵士献了茶,这才将皇上赏赐情形和乌鲁木齐会议说了,中间胡富贵进来,也没有坐,用小刀子一封一封拆阅信函,比较着看,分门别类按发函时间顺序整理好,默默送到兆惠面前,兆惠也不说话,一手端杯啜茶,眼里浏览邸报,一手虚按命胡富贵也坐。
他寡言罕语,马光祖和廖化清还在想会议攻打金鸡堡的布置,胡富贵也不是多嘴多舌的人,一时间大帐里竟间无人声。
“皇上龙威一振,去掉我们一块心病。
”不知过了多久,廖化清见兆惠放下廷寄文书,开口说道,“于中堂我见过两回,怎么瞧都像讷亲那个熊样儿,阴沉得很。
我们在前头打仗,最怕的就是后头有个张士贵①。
这一来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他在金川之役中受过重伤,半边脸被鸟铳铁砂打得麻子一般,唇也打裂了,说话有点口不关风,却甚是清晰,他努力说着,一张黧黑的面孔上一大一小两只眼不住眨巴,略略让人看去有点可笑。
“大军门,这个仗不好打的,海军门、济军门和我们合军,总兵力只是霍集占的三倍多一点。
他动我静,我们还要留守天山大营,机动兵力只是他二倍。
我们主攻正营其实人数上略占上风。
照稳妥的打法儿,确实只能步步为营。
但南疆一块地域太大了,而且敌人有退路,可以从伊犁西逃,在克什米尔西屯扎游牧,打得慢了他能逃。
打得快了,我们队伍一扯上千里,龟儿子拦腰切断各个击破。
我们几个老家伙就算逃了命,皇上饶我们不饶?”他舐舐嘴唇,“能不能再从西安调三万人,给我们守老营,前头就能放手了。
”—— ①张士贵,稗官小说《薛仁贵征西》中的人物,以忌贤妒能著称。
兆惠一动不动听着。
但廖化清也就这么几句。
马光祖的资格还在兆惠之上,也是老军务,盯着沙盘沉吟道:“福四爷带着三千鸟铳队,打箭炉也有几万人马。
比起这主儿,他更是个化钱的手。
我们再伸手,要了人接着又得加军费,马伕、辎重、粮车是多少若干?仗还没打又是这一套,别自讨没趣。
依着我说,派一支千把人的队伍,一色都是骑兵,我们一边行军向前推进,一边每天派他们出去寻找战机,离大军最远二百里。
如果接上火,能粘上打最好,粘不上就退回来。
不受敌诱专门疑敌诱敌。
中军大营护卫不少于三万人,前锋后卫最远不过五十里。
一旦遭遇战机,就地就能铺开阵打,也不至被分割了。
如果平安到达黑水河,就在河南把大营结起来,一头令海兰察包抄伊犁以西和碎叶这些地方,济度从乌鲁木齐向南运动策应。
我们人力、火器、粮袜是强,敌人运动得快地形熟悉人自为战,格斗是他们的强。
我们的短处是行动慢、身上包袱重、兵士单打独斗力弱,敌人的弱处是供应不能如常保障,总的实力也弱。
避我之弱乘彼之弱,护好粮道稳扎稳打。
打下金鸡堡他成了流寇,惊弓之鸟,游魂似的绕草原沙漠亡命,一年之内这仗就没打头了。
” 他到底是老中军出身,打仗多吃亏过来的,且是能通览全局,一字一板说来都扎实落地,兆惠不禁点头:“老马识途,果然说的有理。
你说的一千骑兵巡戈,明天会议就往下布置。
我最担心的是黑水河南岸地势低,不利于扎营,也要准备着这一条,如果不利,就在北岸扎营。
但那样其实是背水扎营,防护上头就要增加兵力了。
这一层没和海兰察商量,老马写封信今夜就送出去。
”胡富贵在旁插口道:“我们的哨探过不去鬼门峪,那边有三十多里沙漠路,几拨人马出去都让霍集占的骑兵赶回来了。
我在乌鲁木齐遇见个回族里头弹弦儿卖唱的,他说黑水河一带缺水,金鸡堡城里也都是沙土,井上一夜不上盖儿第二天就沙土塞满了。
所以还得带打井家伙。
瓦套子什么的也要拉几套,扎下营来没水吃,那就麻烦大了。
” “我担心背水一战,你倒担心没有水吃!”兆惠笑道。
起身用长杆指着木图道:“这里是金鸡堡,这条沟是黑水河,下游和娃娃河并流,有时分有时合,这水都是从额哈布特山和婆罗可奴山上下来的雪山之水,只要不是冰冻天气,河里就不会没水。
有水有草马就好办,粮道护好就成,切记粮道要紧,这是我军命脉,傅老公爷带兵,还有前头的老十四王、年羹尧,能打胜仗,头一条就是护自己粮道,专门断敌人粮道。
护粮的鸟铳不够,要再加一百枝!”胡富贵喃喃说道:“我也是奇怪,名儿叫‘河’还会缺水?可惜那老汉是个瞎子,他说城里有井,河里缺水,这真日怪的了……” 当下四位将军又议论了许久,从粮秣保障到营房灶具安排,每人每日粮多少水若干,沙漠里行军里的水囊,携带行装轻重限制,还有病号伤号医生用药——这是要紧的,兆惠当场写信给湖广总督勒敏要他从速预备,又请军机处派人采购云南白药、三七、马勃、毛茛等药材火速运到大营行地。
足足议了一个半时辰,因明日军务会议不宜安排这许多细务,只好这里详明安排,待留廖马二人吃过晚饭,才令他们回营。
胡富贵直送他们出去,才返回来见兆惠。
问道:“军门没什么事,我到各营去转一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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