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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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颜色(2/3)

了一口气。

原来我的生活就是黑洞。

“原来生活就是黑洞。

”我说。

“什么?” “生活,还有欲望,吸进一切,怎么都逃不出来。

” “真是女人。

”他毫不在意地低头切着香肠,“言情风格。

” “难道不是很有道理吗?” 他耸耸肩:“嗯,有道理。

” “那什么是暗能量呢?” “暗能量,”他停下刀叉,有点高兴了,“是一种人类还不了解的宇宙组成,推动宇宙加速膨胀。

你知道,任何物质都只有引力,只能拉着宇宙时空向中心集中,只能让膨胀减速,可是现在人们发现,大概在四五十亿年以前,宇宙开始加速膨胀了,这说明至少有一种存在,能够产生推斥力,而且随着时间演化逐渐增多。

” “四五十亿年前?那不是地球诞生的时候?” “差不多吧。

” “既然是这样,那么会不会暗能量就是人的悲伤?”我认真地问,因为想到自己敬畏的东西而声音有点发抖,“会不会生命的情绪真的有重量?因为宇宙中悲伤的情绪越来越多,所以宇宙开始加速膨胀?只有悲伤让一切相互远离。

而这样也能说明为什么是在四五十亿年前了。

” 他笑了:“四五十亿年前,地球上可还没人呢。

” “但有外星人啊,比我们早一些的,总之是在宇宙半途中生成的。

” 我说得很严肃,想到那些在无边遥远的地方悲苦的痛哭,化作宇宙中无比强大的推斥力,感觉十分神奇而肃穆。

但他完全没有和我一样的感受。

他只说这个点子不错,可以发到bbs上。

他甚至连笑都没怎么笑,很快就心不在焉了,专心将他的薯条和沙拉吃了个干净。

我问他这几天工作得好不好,他摇摇头说不好,不出结果,和老板关系也很僵。

我问他怎么了,他又说没什么,让我别管了。

我说晚上去城里看烟花好不好,今天有个电影节。

他说行啊,但他可能要先加班。

我说没关系,我下午就坐车过去,在城里等他,晚点没关系。

午饭吃得不冷不热。

我想理解他的努力没有任何作用。

我们都没有提早上的不愉快。

就像路上的一个陷阱,我们都小心地绕开。

陪他回实验室的时候,我们遇到一个很漂亮的女生,穿着短裙和长靴,和他热情地打招呼。

我问他那是谁,他说是新来的师妹,跟谁都打招呼。

我说性格真好啊,是不是?他敏感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别神经兮兮啦。

那一刻我看他离我好远,慢慢向我远去,远得我连碰都碰不到,更不用说抓住他的手了。

然后,我就和他告别了。

下午一个人在城里逛了很久。

所谓城里,是离大学城最近的一个城市。

大学城就是几万人的一个小镇,一个镇子一多半都是校园,除了学生就空空如也。

我们大规模的采购和娱乐都要来附近的这个城市,坐长途车一个小时,倒也不算太不方便。

城里比小镇热闹些许,街上能看到来往的一些人,举着热狗和巧克力,这让我有了一丝生活的气息。

我好像好一点了,不像早上那样一团糟了。

我给他买了一顶帽子,想着晚上应该能过一个好一点的夜晚了。

可是晚饭时间他没来。

晚上八点,他还没来。

晚上九点了,他仍旧没来。

我在一家快餐店坐到自己实在坐不下去了,走到外面给他打电话。

没有人接。

高高的露台能看见半个城市,灯火下的高楼街巷颇有种唬人的辉煌。

这边的城市通常雷同,市中心有几幢耸入云霄的高楼,除此之外,就只是一座座简单相似的小房子,零零散散地铺开。

白天看起来算不上繁华,但夜晚灯光都亮了,却颇有种富丽堂皇的错觉。

富丽堂皇的空楼,人去楼空,办公室都锁着,只有灯光亮着。

我站在露台上,看着对面楼空虚而明亮的上百间房屋,忽然有一种闯入另外一个世界的感觉。

好像是在梦里,全世界都没有人,只有我一个,一个人站着,对着四下里的黑暗,仿佛到处有光,却到处都没人。

露台上空旷得如同大漠,夜凉如水,头顶没有月亮。

我继续打电话,还是没有人接,手机里嘟嘟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像穿过深夜的长久的哀号。

我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我是在梦里,我是在另一个世界,我是在黑洞,所有人都将我抛弃了,这个世界没有人,我想和人说话,没有人理睬,我想理解人,没有人想被我理解。

忽然之间,我明白我怕什么了。

我怕我消失。

我怕我在他生命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淡,越来越没有痕迹,就好像在木头上画过一条线,起初清楚,但随着木头表面受风沙打磨,最终磨平,再也看不见线的位置,轻轻易易,再也不被需要,甚至再也不被想起,一个多余的、曾经的存在,一点点在时间里消失,被忽略。

我怕,我颤抖起来,风吹得身体摇摆,我怕。

我继续给他打电话,电话终于通了,他听起来很不耐烦。

“对不起,真对不起。

但我今天实在去不了了。

实验弄得很差,刚刚跟老板呛火。

” “没测出来吗?” “没有。

你自己能回来吗?我记得长途车还有一班。

” 他很忙。

他有他的大事情占据心灵。

他有他要操心的工作。

我在他生活里画不下痕迹。

他有他的朋友,他的导师,他的师妹。

我什么也不懂,说话都说不上。

我是一个透明的人。

他为什么不顺利呢,他那么聪明,那么努力,怎么探测不到想要的结果呢。

他现在很烦躁,很有火气。

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看来我是错了,暗能量不是人的悲伤。

要不然为什么我这么这么悲伤,他还是什么都探测不到呢。

也许,也许,暗能量不是情绪,而是灵魂本身?也许人的灵魂是有重量的,不是有人说过灵魂的重量是21克?也许所有活过的生灵都没有消失,它们只是化作了推动宇宙的力量,也许灵魂永远不散,它们就在我们身旁? 我忽然感觉到一股勇气,我不孤单了,这周围也不是空的,它们都在,所有曾经的灵魂,它们没有消失,它们就在我身旁,陪伴着我,温暖着我,欢迎着我。

我终于不是一个人了,我参透了它们的存在。

我有勇气了,我要让自己再深刻地在他生命里刻下一道痕迹。

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

我要飞起来。

我要变成暗能量。

烟花亮了。

我只需要一道光,有这么多道光,足够了。

他心里隐隐约约觉得不安,她在电话里显得有点迟钝,他不知道她是不是迷路了。

他想去长途汽车站等她,末班车了,也许他不应该让她自己回来。

老板真是挨千刀的,今天点儿背,又赶上一顿臭骂。

他总是这样,自己心情不好拿学生出气。

为什么还要跟他拼命干呢,还是想向上再爬一步吧,也许她说得对,欲望是个黑洞。

不过,他想,男人和女人最大的差别就在于,男人是一步步推导,想到深入,女人总是满足于表面的相似,大惊小怪。

他拿上风衣,准备出门,临走的时候看了最后一眼屏幕,忽然发现一个小小的波峰,说明有反应探测到。

他一下子把风衣扔掉,扑到屏幕前,连忙查找刚才的数据,双手在颤抖。

他兴奋地看着曲线,打字的时候错了好几遍:探测到暗能量,这是本世纪最大的发现。

写于二〇〇八年十月十四日

珍珍什么都好,除了有点爱咋呼。

她长得很可爱,有点婴儿肥,一笑有两颗小虎牙,而且很爱笑。

可就是爱咋呼这个毛病,让我陷入一场尴尬。

珍珍平时能自得其乐,不怎么缠着我。

她有各种各样要花精力的事,逛街,比较化妆品,读情感专栏,学做点心,还有日复一日的减肥。

我不太在意她把精力花在什么地方,只要她自己高兴,而且不必拉着我一起就行。

我能自己看自己的书,她也能忙忙碌碌时常有些快乐的小瞬间,这样的日子还是很不错的。

除了减肥,她关注的问题很少能超过三个星期。

我倒是也佩服她,大呼小叫的感慨过了一段时间竟然能忘得干干净净。

唯有减肥,是一个长期连续不断艰苦卓绝锲而不舍持之以恒的老话题,常说常新,永远没有效果。

我是觉得她不胖,有一点小肥肉感觉舒舒服服的挺好,可是怎么说都不行,她就是觉得自己胖,夏天穿漂亮衣服不好看,比电视上的演员肥得多,坐着腰上有救生圈,站着胳膊底下能挤出肉,勒紧的小吊带喜欢也不能买,等等等等。

每次忍不住吃巧克力,吃完了又捶胸顿足地拉着我哭诉,说这下又要多长三斤肉了,我说你吃的巧克力加起来也没有三斤,更别说人每时每刻新陈代谢散发出去的能量了,她说你哪里懂,减肥的大战,一刻都不能掉以轻心。

走在马路上,她一看见身材苗条的女孩就目不转睛,眼睛比我还直。

她报了减肥班,买了健身书籍,还从网上下载瘦身食谱,隔三岔五节食。

我每每看着她把银子花在这些地方,就大肆感叹中国GDP构成还是太不平衡,写这些书的人赚钱,研究农村技术的不赚钱。

我劝她别节食,当心身体,又嘲笑她轻信,上那些食谱的当,她不听,一意孤行,每种食品仔细比较,每顿饭精确到按照米粒计算。

其实这还是没心事的缘故,她要是像我这样忧国忧民,就没有闲情长肉了。

有一天,她吃橙子的时候突发奇想道:“要是有一种温度表,能够一下子测出某种食物的糖分和热量该多好。

” 当时我正看电视,她的话只是无意识地飘进耳朵。

我没答话。

“糖分能不能测啊?”她又问。

“能啊。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怎么测啊?” “化学书上都有。

” “我要是记得住,还要你干什么?”她露出嗔怪表情。

我笑了,她给我削了橙子,说橙子是好水果,富含维生素C,热量还低,上佳减肥食品。

我说我可不吃减肥食品,生怕太瘦。

一边说着,我一边接了过来。

这段对话后来被我们两个人都忘了,要不是有一天我心烦意乱的时候她格外唠唠叨叨,我可能永远也想不起来了。

现在回想起来,珍珍唠叨的时候其实真的不多,那一天她也不算是特别唠叨,可能也是我刚好踢输了一场球,总结报告又马上到截止日期了,我心浮气躁,什么都听不进去。

现在想想,应该是这个缘故。

珍珍那天也不过就是比平时多抱怨了几句又吃太多了,唉声叹气,我就很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得了,你别这么没完没了了,赶明儿给你做一个糖分检测器不就万事大吉了。

” “真的?”她一下子来了精神。

此后的几天她不依不饶,撒娇耍赖要我兑现承诺,我此时再说做不了已经晚了,她觉得我什么都应该会,说不会的只是敷衍塞责。

于是,我只好骗了她。

珍珍这个人最大的长处就是信任别人。

信任到傻头傻脑的状态。

我就喜欢她这点,从来不像有些疑心病重的女生,五分钟打一个电话察看你在什么地方,说没说谎,肩膀上有没有不知名的长头发。

老天爷。

谁知道什么时候在公车上就能蹭上几根长头发,要是赶上这么个女朋友,日子就没法过了。

珍珍这点好,我跟她说我去哪儿了,我最近在做什么事,她就信,也不派私家侦探查。

她有她要忙活的事情。

这样最好,两个人都高兴。

糖分能查是能查,斐林试剂和班氏试剂,只不过两种都要水浴加热,斐林试剂还得现用现配,哪那么容易就做成检测器。

再说就算能检出有糖,没有精确称量,谁能知道剂量呢。

如果这种容易忽悠赚钱的东西很好做,早不知道有多少企业推出大广告了。

这些道理浅显,只是她不听我的,我有什么办法。

我只好搞了点班氏试剂过来,装进一只探测笔,探测糖分。

尖端毛细孔吸进一点溶液后,根据沉淀,能判断是否含糖,这样就保证不会错的离谱。

我叮嘱珍珍只能在热食物里测量,以保证有效。

笔身上有两个小显示屏,分别显示三位数码,我说那分别代表糖分和热量,可实际上,糖分栏只是个随机数产生的小程序,在确定含糖的情况下,随机产生一个很低的值,好像每种食物里的糖分都差不多,而且都不高。

而热量是按照糖分计算的,起码是成比例的,保证不至于穿帮。

为了让她高兴,我特意把表面涂成温暖的橙色,珍珍这人简单,看着颜色亮丽往往就不再计较内容。

我把这个小东西给了她,她如获至宝,接下来的几天都在一样一样试着测量,热巧克力,速溶咖啡,鸡蛋汤,玉米粥,红豆沙,每一碗都先插进去测一测。

她惊奇地发现原来生活中的大部分食物都如此低糖低热量,高兴得无以复加,认定之前的书上的说法多半危言耸听,以后可以放心大胆地过日子,再也不用神经兮兮了。

她是这么相信我。

对我来说,这是个好消息。

她的愁眉苦脸变少了,我们一起高高兴兴的时光就变多了。

她为计算饮食热量花费的时光变少了,我们一起出门看电影吃饭的时光就变多了。

我起初担心,敞开禁忌大吃特吃的珍珍会迅速吹起成小皮球,这对她对我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然而神奇的是,过了一段时间,珍珍竟然没有胖起来,甚至稍稍瘦了那么一点点。

对此,我大惑不解。

我想过三种可能,一是她原先吃得就不少。

别看她每天压抑自己,列各种禁忌,但其实越禁越想吃,把不能吃的东西写在表格贴在墙上,反倒是一种提醒。

再加上女孩心情郁闷时爱用吃甜食解闷,她越是压抑自己,就越需要爆发一下。

另一种可能是她最近活动得多了。

以前整天对着电脑查减肥攻略,除了一周一次跳操,都不怎么出门,近来心情舒畅,时间也多了,没事就陪我骑车去公园,体力消耗变大了。

最后一种可能是心理作用。

当她相信这些食物吃了不会变胖,就真不会变胖。

这种说法听起来很唯心,放在以前,我怎么也不会信。

但是最近我觉得,心理可能确实会给整个机体一种暗示作用,担心变胖和相信不会变胖,在身体里激起的分子活跃程度大概就是不同的。

不管怎么说,她生活在一种虚幻的表象里。

虽然说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某些表象里,但只有她的表象看得到出处。

她的表象是我制造的。

平静的日子有一天终于走到了尽头。

那天我一接到电话,就赶到商场,珍珍的吵架已经到了最后的收官阶段。

我远远就看见珍珍,橙黄色的羽绒服在众人围绕中显得亮眼,她正理直气壮地瞪着眼,身旁她的好朋友琪琪正在和销售姑娘你一言我一语地据理力争,两个人说话都快而高声调,交叠在一起,让人一句话也分不清。

我挤到人堆里,问珍珍是怎么回事。

“去你们公司!”琪琪大声说。

“你们想干吗?”销售姑娘警觉地问。

“你不是不知道、也做不了主吗?”琪琪说,“我们去你们公司,找你们头儿说去!” 在这空当,珍珍给我大致解释了事情的由来。

她们买了这个公司的婴儿米粉吃,是昂贵而包装诱人的那种。

女孩子常常有这种奇奇怪怪的嗜好,爱吃婴儿米粉,爱抹婴儿润肤霜,大概因为质地尤其细腻的缘故。

她们买这种米粉有一段时间了,以前没有太仔细,最近出了毒奶粉事件之后,她们的警觉性一下子提高了两个量级,连忙找来米粉的包装,用我的测量笔一测,发现含糖量和热量都比包装上写明的低了很多,顿时勃然大怒。

要知道,大人少吃点热量是好事,婴儿正在生长发育的关键时期,少了营养可是要影响身体的。

尤其是买这么昂贵营养品的家长八成是很笃信数据信息的那种,要是按照这个包装数据给孩子喂食,岂不是误事!这么贵的东西,怎么能这么坑人! 我越听越汗颜,在人群中又不知该怎么解释,只能低声对珍珍说:“算啦,小事,咱们回去再说吧。

” “不行!不能算了!”琪琪回答我,不依不饶地瞪着销售姑娘道,“什么态度啊?不能就这么算了!说我无理取闹!我告诉你,就冲你这句话,你们公司我是非去不可了!” 琪琪是那种能把小事化大的人,买了东西常常去退货,这一点上,她给了珍珍相当不良的影响。

“珍珍,”我尴尬得脸上发烫,低声说,“我那个小东西,算不得数的。

” “不行,那也不能糊弄。

”珍珍也学着琪琪的劲头说,“怎么也得去找专业部门鉴定,看看到底谁是对的。

” “唉,算了,又不是什么大问题。

” “谁知道是不是大问题!奶粉的事情你又不是不清楚!”珍珍的眉毛可爱地扬起来,“就不明白你们男人了,整天忧国忧民,真正到了较真的时候又退缩!要是人人在小问题上都有较真的精神,这个国家哪还用得着忧!什么事儿说得好听,一到临头就退缩。

” 她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大家都看着我。

忧国忧民总有难处啊。

就这样,我被她们拉上了公司的运货车,伴着一车清空了的米粉箱子,晃晃悠悠地到了公司大楼。

公司在城里一幢高耸的写字楼,长长的走廊一间一间办公室,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国内国外各个公司的名牌,在挂着风景画的墙上列成一排,看上去气派。

我们找到米粉公司,和前台小姐打招呼之后,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等着。

我看着周围的走廊,两个女孩叽叽呱呱。

她们一路上斗志热情不减,商量对策,不但自己的事情壮怀激烈,还主动与身旁的人搭腔。

走廊上时而穿梭捧着文件夹的男男女女,打着领带,穿着西装套裙,到开水间冲咖啡。

他们是精英代表,统筹各种货物买卖,可是他们见不到自己卖的货物。

在大楼里什么都见不到,很多办公室的百叶窗都是垂下的,遮挡阳光,遮挡天空,遮挡大地,只能见到办公桌上的电脑屏幕和办公桌之间的暧昧斗争。

这里有各种各样的公司,贩卖的货品也各种各样,从进口乳酪到国产手机,从人的培训到人的梦想。

身旁的珍珍和琪琪像两个异类,丝毫不管周围的环境有多么文质彬彬,两个人就是高声说着,拉着身旁一个中年女人的手高声说着。

我忽然觉得世界有点不真实。

那个中年女人也是来找米粉公司的。

她穿着不合身的棉外套,抱着一个小孩,看上去面容愁苦。

她中年得子,但孩子有先天性糖尿病。

平时严格控制饮食,本无大碍,但最近吃了这家公司的无糖米粉,孩子的血糖却突然升高了,差一点儿昏迷不醒。

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抱着试试的打算来公司问问。

珍珍和琪琪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她们立刻找了小碗,冲到开水间,现场把米粉冲了,拿测量笔伸进去一测,小屏幕蹦出几个数字。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

我的测量笔在数字上说谎,可是有没有糖是真的。

事实上,以测量笔粗糙的精度,浓度低于一定程度,根本测不出来。

它只会往低了报,不会无中生有。

有糖的都可能显示为零。

能显示数字就说明,无糖米粉不仅有糖,而且有不少。

这下子我和她们一样激动起来了。

我们拉着女人的手,等都不再等,直接绕过前台小姐,吵闹着闯进办公室去。

灯光虚幻的办公室被我们搅起一阵尘埃。

后来,事情轰轰烈烈地运行下去了。

我们的小事情一点一点扩大,先是闹到检验部门,然后见报,再后来引起无糖食品严格标准建立的广泛呼吁。

很多标明无糖的食品价格昂贵,但实际上只是个别工序的小小花招。

不知道之前之后还有多少糖尿病小孩有过危险。

这样的结果让我觉得有点恍惚,就像那天在大楼,看到身边的世界觉得不真实。

有时候,真相是经不起追寻的,一重表象的破裂,会引发许多重表象的揭开。

自从知道我的测量笔只是骗人,珍珍就开始露出“原来……”“好啊……”和“等着瞧”的一连串复杂表情,然后就开始试图找出我还有哪些其他地方忽悠了她。

结果发现我以加班名义去打麻将,该买酱油的钱买了足球彩票,聊天软件上的甜言蜜语只是自动应答。

于是,从那天之后,我的日子就慢慢变成了这样: “珍珍,你穿这个还真好看。

” “真的?我才不信呢。

你是不是懒得逛了,故意敷衍我?” “周末我陪你逛街吧。

” “有什么事求我?没事?没事干吗显得这么殷勤?” “我今天去趟小李家。

” “小李?还是小莉啊?几点去?住哪儿?坐什么车?我刚才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我不看,看你手机也没用。

谁知道那显示的是真的假的!” 我的好日子就这样走到了终点。

生活里总有一些东西打破了就难以修复,打破了才知道好处,比如镜子,比如纯情,比如信任。

我自己是懂了,只是我不知道,那些大楼里的人有没有懂。

写于二〇〇八年十一月二日

绿

再次踏上这列火车的时候,三年已过。

夜幕中的田野一片漆黑,无法勾勒的细节就像这一路匆匆经过的生活,速度那么快,然而什么都不曾看见。

西北的土地一马平川,没有钻入钻出的山洞,也没有让人不断转移注意力因而回避困扰的灯影霓虹,只有无限重复而深广的静夜,只有足以让人迷失在其中并且面对记忆的寂静的天穹。

三年的生活宛如这玻璃上的幻象,我以为能看到风景,窗口却始终如一。

明亮的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影子,映出正在欢愉游戏的身边的旅人,映出狭窄的个人空间和仓促的擦身而过,映出亘古不变的车厢的恒常。

这正是我的路途,我的寻找。

我想找到心底的那片绿洲,可是一路走来,只看到幻象。

我仍然记得三年前望着天空时心底那清淡而单纯的愿望,不求闻达,不求显贵,只求听喜欢的音乐,读喜欢的书,在一个人流浪的路上迎向蓝色的阳光与流水,在天边清简而孤独的路的尽头与心里的绿洲不期而遇。

现在想来,这愿望是如此固执。

从那之后我走了很多路,绿洲却一直没有出现,窗口只映出恒常的车厢,拥挤却欢闹。

这一次回来,是收到学生寄来的信。

三年前在这里支教一个月,留下些许未断的联络。

当初教的学生中考刚刚结束,现在是高考结束。

有两个孩子考上大学了,其中一个写信给我,要我无论如何来看看她们,吃一顿给她们庆祝的家里的面条。

我欣然允诺。

学生住在山里,除了县城,她们哪里也没有去过。

虽说西北的荒山不像西南那样险峻,但出山进城的旅费依旧让人无法负担。

她们考上了大学,这就意味着可以走出山,走进这个看起来繁华的花花世界了。

记忆里还有三年前的那一趟火车。

那一次是白天,阳光灿烂,平原辽阔一览无余,田地的四方形黄绿交错,路过大片大片的金黄的油菜花,带着无忧无虑的茁壮抚慰生活的贫瘠,让人看了心生暖意。

我们在车上拍了很多照片,同行的美国学生更是连连呼叫。

对他们来说,贫瘠不是问题,这样的异域风情,连贫瘠都是一种风情。

我们在车厢里讨论时事、生活梦想、未来的世界。

美国学生总有一种在我看来有些夸张的拯救世界的热情,口中不停说着领导、改变、救助,仿佛他们的到来真能拯救这片古老的土地。

他们的话语映着窗外灿烂的太阳,显得热气升腾,我们坐在对面,常常沉默以对。

一个美国女孩问我们生活的激情,我们说了很多关于爱好、关于学术、关于寻常生活,她问我们为什么都是逃离世界的激情,一个男孩说,世间黑暗,让人无处踏足。

“那是当然,世界总是黑暗的,”女孩说,“所以才需要我们嘛。

要是已经到处一片光明,还要我们干什么?” 大概这就是思维差异了。

广袤的土地休养生息,在阳光的普照中看不出久居其上的人的悲苦。

干旱少雨的地方,连悲苦都是干旱的。

除了九八年水灾,再没有过大灾大难,没有让人放声哭泣的场合,没有嘶喊。

然而年年都是干旱而漫长的,小麦栽下去只有稀疏的收获,豆子有时死在地里,土壤裂开伤疤似的裂口。

年年如此。

莫说三年,怕是三十年也难有太大变化。

时光在每个人身上画下痕迹与烙印。

土地用万年退尽青涩,人只用三年就够了。

同样是不可逆转的过程,却不知道结果是否同样赤裸而粗糙。

三年中,那个美国女孩已经结婚了,在洛杉矶买了房子,做了阔太太。

同行的一些伙伴有的远走异国他乡,有的继续学业,有的已经开始在大都市的霓虹里偿还生活的贷款。

大部分我们教的学生已进城打工,和我们失去联系。

我一个人继续着没有结果的寻找。

物是人非,只有火车依旧。

小站到了,已是晚上十点。

出站就看到王老师,给我写信的女孩的父亲。

他在村里的初中教书,五年前是我们主要的接待。

我在他家住过两天,因而和他,和他的女儿都分外亲切。

一见到我,他就热情地迎上来,憨憨地笑着,接过我的背包。

他人没有什么变化,皱纹也不见多。

成人的面容总是不像孩子那样容易变化。

他将我带到他的面包车上,背包放后排,我坐到副驾驶,车门松松垮垮地碰上,透着夜风,一路驶上盘旋的狭窄山路,驶入旧时光。

我问他这几年还好不好,他说还行,老样子。

我说女儿可真争气啊,这下不用担心了,他嘿嘿地笑了,没有夸赞,但笑容里透着自豪。

他一直说孩子上不上得了大学都无所谓,但看得出来,女儿能考上大学,他比什么都高兴。

夜阑如水,土坯的民居在道路两旁偶尔滑过,轻易让人想起那时每天乘车去上课的时光。

也是这条路,也是这样旷达的视野。

那时总是队长阿平坐在我这个位置,我们挤在后座上,在每一个转角相互挤压出大声呼笑。

“你这几年都没来看看啊。

”王老师忽然说。

“哦,不好意思,”夜色遮住我的脸红,“总说要来,但总有事情。

” “啊,”王老师连忙笑道,“不是责怪你,只是以为你会和小李一块儿过来呢。

” “队长?”我诧异道,“他后来常来?” “何止常来,有一段时间是常住哩。

” “真的?他来做什么?还是教书吗?” “不是,是做项目。

” “什么项目?” 王老师忽然扭头,带着含义丰富的笑问我:“你不知道?我以为你俩好着呢。

” 夜色再一次遮住我的脸红,我支吾着说:“没……没有。

您误会了。

” 那时阿平确实在追我。

只是我没有答应。

我们有时午饭后会去村后的小河边一起走走,下午回来的时候难免出双入对。

时间久了,不仅大人看得出来,连上课的孩子都起哄笑着。

阿平会佯装恼怒,跟笑他的小鬼追跑打斗。

这画面现在想起来已经那么遥远,画面里的笑容都恍然成了摄影一般,静止着没有动作,咧开嘴没有声音,眼睛亮得像星星,无论是阿平,还是笑闹的孩子们。

王老师的误会是正常的,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我们已经三年没有联系了,原本就不是同学,那次支教之后更是各奔东西。

我不敢再问,怕问多了又引起暧昧的怀疑。

阿平来这里做什么,我心里一点概念都没有。

他不是我从前喜欢的类型,我们和平地把话摊开,之后告别分手,心里没有太大波澜。

也许他心里有波澜,我不知道。

我只是尽我所能做到坦率,把话说得坦率,说我只是还想流浪,而他不是喜欢流浪的性格,不是他不好,真的。

我不知道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无法回应时,除了实话实说,还能做些什么。

我不曾掩饰自己因年少轻狂而充满幻象的矫情,而这不掩饰已经是在那时那刻我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真诚。

他接收了我的坦率,从此成为了解我轻狂的陌路行人。

我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黑夜包容人的一切遐想,我没有再开口,王老师也善解人意地没有多问。

车进了村子,开始颠簸。

除了穿村而过的国道和中学门口的一段柏油路,村里的大部分道路仍然是土路或石路。

零星的路灯低矮昏暗,照亮土房门口一隅巴掌大的空间。

远远就能看见绮梅站在门口,披着一件长衬衫,穿着拖鞋,仰首看着。

我下了车。

她已经长高了这么多。

还是一句话都不爱说的忸怩的性子,只是看着我笑,双手还是相互攥着,脸蛋上的高原红倒是退去了很多。

女孩子常常在某一个时刻突然舒展,因为未来在面前的庞然展开而眉眼获得不期然的舒展。

我跟着她进了房间,看到一切都没有太大变化。

十八寸的小彩电,墙上贴着大幅年画,炉子不知为何撤掉了,但宽阔的炕上,还是能看到熟悉的绣花枕头和被子整齐地摆在一端。

绮梅说那是她绣的,高考之后没事在家绣的。

她又拿出一双鞋垫,绣满了凤凰和鲜花的鞋垫。

三年前她就给我绣了一双,说是女孩子出嫁时需要的嫁妆。

我笑了,说三年前那双还没用上,她羞涩地笑笑说没关系,多留两双,嫁人之后也可以用。

绮梅对嫁人有着和我自己从前相似的秘密的凝思,她家来过一个画家,住了几个月之后离开,她便想走出去寻找他,或者寻找和他相似的人。

绮梅的妈妈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臊子面出来了。

村子里的面条馨香漫溢,不知比东部城市里卖的好吃多少,不加肉星的纯素面就已经有唇齿留香的幸福感觉。

村里缺水,小麦和土豆是主要作物。

地里种出来的基本只够一家人糊口,每年靠粮食的收入不过千八百块,再刨去烧煤取暖的五百块,剩下的零零星星只够买一些生活用品。

孩子的上学、大件物品的添置都要靠大人去城里打工。

王老师和妻子算是幸运,都有一份文职,总算可以不必远行也能把女儿供到毕业。

剩下的大部分家庭,孩子都与父母长期分隔在国度的两端。

村子没有矿产、没有历史、没有手艺绝活,只有一片笼罩空无的阳光。

曾经有一个台湾慈善商人想为这里投资网络,幻想教村民直接进入信息时代,但在我们那年到来的时候,这工程正像无水的河道尴尬地悬停。

地域就是生存的限制。

绮梅和妈妈坐在床上,絮絮地给我讲着这几年学校的状况,各个学生的变化,王老师笑着站在门旁,叉着双手悠悠地听着。

村子和外界的沟通越来越多了,村子在一点点变好,留在村子里的孩子比前几年多了。

我看着面前的绮梅,思绪又一次回到三年前。

三年前。

木桌木椅的教室。

红砖绿框黑板的教室。

拉着我们问东问西的孩子。

一心希望从我们身上了解世界从而走出去改变命运的孩子。

纯良的孩子,早早懂得世故和功利的孩子,没有学会看天下先学会愤世嫉俗的孩子,而又纯良到不懂得掩饰这一切的孩子。

刚见到他们,队里有几个人很是震动了一番。

孩子们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懵懂纯朴,一相识便眼泪汪汪地讲述自己家庭悲惨,或是怒火中烧地控诉世间腐败而不公。

他们或许将我们误解为能够将他们拯救出生存窘境的人。

这实在不难理解。

村子里来的外人实在太少了。

其实,能教他们什么,该教他们什么,我们心里一点都不清楚。

他们在意的是如何改变自己的命运,声音带着电视上学来的腔调与措辞。

我们大部分人手足无措,陪他们流眼泪,但不知道如何言说。

他们说的我们何尝不知道,若不是为此,我自己又为何想去流浪。

只有阿平和我们不同。

还记得在第三周的一堂课上,他突然严肃而愤然地拍击黑板,说:“你们说,我们这世上有多少没有腐败的地方?” 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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