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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3)

美国人来了1 20架美军第20航空队的B-29重型轰炸机的编队,正沿着驼峰航线,在喜马拉雅山脉的亿万年雪峰之上飞行。

这是1944年的4月24日。

在编队最前面领航的是21岁的安迪·史密斯。

这名第58轰炸机联队40大队25中队的上尉飞行员,三个月之前还在欧洲战场的第15航空队服役,驾驶着B-24轰炸机,对供应德国人油料的重要基地——罗马尼亚的普罗耶什蒂炼油厂实行反复轰炸呢,现在却成了第20航空队的王牌飞行员。

上年年底,一种划时代的新机型,集当时高科技之大成,被称为超级空中堡垒的B-29重型轰炸机问世。

在罗斯福总统的一再催促之下,刚刚于今年3月装备部队,根据华盛顿最高统帅部制定的庞大复杂的“马塔角行动”(matterhom)计划,即将执行轰炸日本本土、促使日本早日投降的战略轰炸任务。

但B-29这种新机型的驾驶极为复杂,而美军在太平洋上跟日军的厮杀又急需“马塔角行动”的配合,要按部就班从头训练B-29飞行员根本不可能,于是,华盛顿就命令直接从北非和欧洲战场调集优秀飞行员,送到堪萨斯州萨莱纳市的烟山机场,进行适应性的突击训练。

上个月底,安迪·史密斯所在的第58轰炸机联队升空编队,开始了首次从西方飞往东方印度的漫长旅程,途经马拉喀什、开罗、卡拉奇,总航程近2万公里,最后抵达第20航空队的大本营——印度加尔各答机场。

虽说B-29可以轻易地飞临日本轰炸,却不能从印度直接起飞,因为它绝对没有足够的燃料返航。

它只能转场推进至成都附近的前方基地,美国人称之为华西空军基地。

具体指的,就是修在成都周边县的新津、广汉、邛崃、彭山的4个机场,这4个机场的修建,本身也是马塔角计划的一部分。

B-29只有在那里加油装弹之后,才可能对日本本土实施远程战略轰炸。

今天飞越驼峰航线的这20架B-29,其实是开辟加尔各答至成都空中航线的首次航行,领航机正是安迪·史密斯驾驶的42-6312号。

但机组成员都亲切地叫它“玛拉·莱斯特”,这名字取自风靡美国的彩色文艺片《滑铁卢桥》(中国译名非常雅致,叫《魂断蓝桥》),其中由著名影星费雯·丽饰演的玛拉·莱斯特感动了无数人,安迪的组员们特别推崇玛拉对于贞洁的理解,因此还把她的名字Myra·Lester喷绘到机身上。

透过视野开阔的驾驶窗,安迪望见海水一样湛蓝的天空中,悬浮着大片大片的奇形怪状的云团,就像他小时候吃过的棉花糖,又雪白又蓬松。

莱特增压型星形发动机发出悦耳的嗡嗡声,飞翔在万米高空的庞大的轰炸机,此刻轻盈平稳得就像一只滑翔的苍鹰。

安迪心里清楚,B-29真是高科技的产物,此刻外界的气温是零下50度,虽然在万米高空飞行,机组人员却既不缺氧也不感到寒冷,人在飞机里感到很舒适,要撒尿,还可以上厕所。

根本无需像他之前飞的B-24轰炸机那样,尿胀了,只能撒在飞行服里。

那种飞机没有加压,人一紧张就会大汗淋漓,虽说穿着电热飞行服,内里被汗水湿透之后还是又冷又潮,有时几乎把人都冻僵了。

这天的天气出奇的晴朗,一座座绵延起伏的大雪山高耸入云,清晰可见,在B-29机群的下方缓缓后退。

安迪·史密斯惊讶地看见,在陡峭的山崖上,不时会出现一处处强烈的反射性闪光。

他暗想,这应该就是飞这条航线不幸遇难的那些运输机的残骸了,那些反射强光的金属肯定是飞机的铝片了。

他大学里的一位同班同学,驾驶一架B-24改装的运油机C-109,飞的正是这条航线,他曾经告诉过他,在天气晴朗时,我们完全可以沿着战友坠机碎片的反光飞行,我们给这条洒满战友飞机残骸的山谷取了个金属般冰冷的名字——铝谷。

1942年5月,日军切断了战时中国最后一条陆上交通线——滇缅公路,中美两国迫不得已开辟的这条转运战略物资的空中通道——驼峰航线,事实上成为中国接受援助物资的唯一生命线。

这条航线艰险无比,需要飞越空中禁区喜马拉雅山脉,终日是强气流低气压造成的暴雪、霜冻、大风、浓雾、暴雨等复杂气候,满载货物的运输机,只能飞到4000至6000米高度,飞行人员只能靠氧气面罩艰难地操纵飞机。

除了恶劣的天气和机械故障,毫无自卫能力的运输机时不时会眼睁睁地遭到日军战斗机的拦路袭击,被飞行员视为自杀航线。

几乎每天都有飞机坠毁,有飞行员失踪或牺牲。

超堡机机头部分的前增压舱里共有六个人,首当其冲的是投弹手,第二排坐的是正副驾驶,其后是机械师、领航员和无线电员。

这时,领航员吉姆·布莱克通过耳麦说,上帝保佑,今天的天气简直太棒了! 心情轻松的安迪·史密斯回应说,是啊,这趟开辟空中航线的飞行就像在乘飞艇免费旅游了! 吉姆说,接下来的飞行将会更加舒服,我们的航线只是在喜马拉雅山南麓这一段跟飞驼峰航线的运输机重合,下面,我们将转向左前方的丽江,之后经过西昌、乐山,最后到达华西的A-1基地——新津。

安迪问,吉米,这条航线有多少公里? 吉姆回答,大约800多英里的样子。

安迪说,A-1基地新津在川西平原,听说那地方的姑娘长得特别水灵呢! 吉姆打趣说,机长,那你就干脆娶个四川姑娘回家当老婆吧! 耳机里,同时响起其他机组成员的哄笑声,安迪也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笑声,是一种相互默契的笑。

这种亲如一家相互默契的笑声,对一个机组来说至关重要。

一架B-29轰炸机上总共有11名机组成员,有5名是军官,他们是机长(正驾驶)、副驾驶、投弹手、领航员、随机机械师;此外,还有雷达员、无线电员、中控枪手、左枪手、右枪手、尾枪手等6名军士。

机组成员来自美国各地,在进入同一机组之前,他们相互之间谁也不认识。

他们的命运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拴在了一起,这就决定了他们生死相依的特殊关系,他们之间只能选择相互信任。

飞机一旦发动升空,每个人事实上就已经命悬一线了,每个人只有小心谨慎各司其职,才能保证其他人的安全,某个人偶然出现的差错,极有可能让整架飞机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在经过4个小时的飞行之后,B-29机群进入了川西平原上空不久,按照命令,整个机群一分为四,将分别飞往各自的机场。

1号编队飞往新津,2号编队飞往邛崃,3号编队飞往彭山,4号编队飞往广汉。

新津、邛崃、彭山三个机场都在成都的南边,只有广汉机场在成都的北边。

不久,安迪所在的1号B-29编队开始降低飞行高度和速度。

当安迪驾驶的座机下降到1000米时,距成都的直线距离仅30多公里的A-1基地,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

他惊喜地发现,这个A-1基地有着非常特殊的地貌特征,特别有助于飞行员进行目视导航。

这个机场可以说是三面环水。

东边有一条小河,西边并排着三条河,西南边还有一条河,五条河在机场的南面汇流。

来自东北、西北、西南三个方向的河水,在绿野平畴的大地上蜿蜒流淌,粼粼的波光簇拥着略呈吊钟形的大机场,显得气势磅礴壮观。

吉姆指着下面五条河的汇合处告诉他,瞧!那就是岷江! 整个机群下降到400米的上空,按照顺序,一架一架首尾相接,环绕着A-1基地慢慢转起圈来。

安迪朝地面放眼一望,发现除了刚完工不久的机场跑道和辅道以外,整个机场显然还没有最后修完,到处都还是乱糟糟的,数以千计的民工散落在机场的各处忙碌着,十几个压路石磙在一队队民工们的拉动下正缓缓碾过地面。

如此巨大的五个脑袋的飞机在民工们的头顶转圈,他们感觉就像天上在打瓮雷,连脚下的大地仿佛都在微微打战。

按照地面指挥塔的指令,安迪放下起落架,将机头对准了新修的跑道,开始降落。

航空队的飞行员都清楚,他们驾驶的超级空中堡垒,虽说在战场上的表现仼何轰炸机都望尘莫及,却有三个毛病,电动螺旋桨很容易出故障,发动机容易起火,全速滑跑时机头容易向左偏,因此落下个“左”倾主义者的绰号。

巨大的B-29呼啸着冲向地面,安迪胸有成竹地调整好角度,在前后轮同时顺利着地的刹那间,他及时启动了刹车系统,飞机开始在长达2600米的跑道上滑跑,速度逐渐慢了下来。

见自己的飞机成功降落,机组成员都乐得欢呼起来。

安迪的飞机此刻像牛车一样慢了,他发现,跑道旁边的辅道上,停着一辆敞篷小吉普,车上站着个打着一面大白旗的中国军人,白旗上写着黑色的英语大字,Followme(跟随我)。

那军人朝他舞了舞白旗。

安迪明白,那人是地勤导引员,是负责把他领到停机位上的。

他就将机头向左转,跟在那辆吉普的后面,在长长的辅道慢慢滑过,按照导引员的指引,把机头朝向跑道停好。

这时,第二架飞机又顺利降落了,另一辆导引车早就在跑道的尽头候着了。

但第三架飞机可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不知是飞机出了什么故障,还是驾驶员的操作有问题,当飞机呼啸着从天而降时,它的前轮竟然像驾驶短距起降飞机那样首先着地,沉重无比的B-29头下尾上,顿时轰地一抖,几乎马上就要散架。

驾驶员一慌,飞机就滑出了跑道,冲向了右边。

那里,有近百个赤裸着上身的民工正迎着降落的飞机,边拉着石磙,边伸长脖子好奇地观看飞机降落。

惊慌的驾驶员紧急刹车,但飞机仍凭着巨大的惯性冲向人群,民工们惊惶失措地尖叫着四散奔逃,一张张因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纷纷从驾驶员眼前闪过。

风驰电掣的飞机扇起飓风,对着轻飘飘的人群直冲过去,把跑在后面的七八个民工纷纷撞倒在右边引擎的螺旋桨下,只见血肉横飞……2 表面是天使,内心是魔鬼。

用这话来形容杨国雄,倒很贴切,这不仅指他内心的冲突,也指他双面间谍的双重身份。

他既是中国军统的少校特工,一名派驻新津机场的军统特派员;同时也是日本陆军部情报处樱花谍报组的成员。

而1944年的元旦节,就是他整个人生命运的转折点。

当天,他一身戎装,精神抖擞地在成都总府街街边上走着,忽然听见一个报童追着他的屁股喊,先生!先生!买份报吧!他住脚转身,从报童手里接过一份《新新新闻》报,正要掏钱,那报童却说,不用,已经有人付过了。

他边说,还边将一张折叠的纸条硬塞给他,说,这是那边那位先生叫交给你的!他警觉地扭头一瞅,忙叫小孩把那先生指给他看。

那小孩转身看了看,说,人没了!然后,又买报买报地叫着跑远了。

他感觉这事十分蹊跷,忙展开纸条来看。

只见纸条上写着:请到文庙前街73号附7号,有要事相告。

写纸条的这个人究竟是谁呢?有什么事情需要找他呢?这会不会是什么人设的陷阱呢?他又转念一想,凭着自己从12岁起就练就的过硬身手,还有百发百中的枪法,七八个人根本就奈何他不得,那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文庙前街73号门面破旧。

他在大门前一下黄包车,就听见里面传来不同口音的说话声,顿时就明白这不过是个大杂院,一个供逃难难民租用的老式公寓。

他问了路,穿过墙边上狭窄的甬道,找到了躲在后院的附7号。

他在穿越光线昏暗的甬道时,将上了膛的手枪握在手里,蹑手蹑脚地贴着墙脚摸了进去。

结果,他却发现,整个后院只有这个附7号,门窗是朝向后墙开的,天坝里还有两棵光秃秃的大银杏树,显得很僻静,这儿显然当年是什么人家的后花园了。

他警惕地贴在正房门边,一脚踹开虚掩的大门,端着随时开枪的架势冲了进去,却发现屋里空无一人。

此时,内室传来一个温柔悦耳的女声,是大雄来了吗?山田大雄可是他的日本名字啊,这女人的声音怎么那么熟呀?多像他母亲的声音啊!他正惊诧间,内室的门帘一挑,走出来一个穿着棉旗袍的美丽精干的中年妇人。

妈妈!他欣喜若狂地发一声喊,冲上去扑进了妇人的怀里。

妇人也十分激动地将他一搂,喊道,儿子!妈可见到你啦!这妇人不用说就是山田樱子了,这对母子都已整整分别7年了。

妇人打量着他,欣慰地说,儿子,都长成大人了! 杨国雄说,妈妈,儿子想你啊!我还以为你早都不在人世了,每年的中元节,我都给爸爸和你烧了纸的。

儿子,你先坐下,妈妈有礼物给你呢!妇人松开他,边说边进了厨房。

少顷,她给他端来一大盘香喷喷的寿司,这是她专为儿子做的。

哇!一看见妈妈专门为他做的他最爱吃的寿司,立即馋涎欲滴,他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只放进嘴里大嚼着说,哇!太香啦! 妇人这才说,当年妈妈没有死,只是受了点伤罢了。

接着,详述了她当年所谓的被打、被关、被营救的故事。

其实,当年在码头上被暴打,那是演给杨国雄看的戏,其目的就是要趁机除掉杨威。

哦,这简直太好了,我又有妈妈了!接着,他又不解地问,咦?妈妈,你怎么会在这儿出现呢? 说来话长啊!妇人叹息了一声。

她告诉他,她这次来是负有特殊使命的,日本谍报机关很清楚他的行踪,他们派她跨海过来深入华西成都,目的只有一个:找到他,为大日本帝国提供绝密情报。

他就说,他是忠于党国的一名军统的少校军官,他是绝对不可能替日本鬼子效劳的。

儿子!你糊涂啊!妇人竟声泪俱下地哭诉起来,说要是他不肯的话,她那远在北海道的山田家族的几十口人,包括最疼爱他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就要统统被处死,陆军部情报处的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是说得到做得到的。

但只要他帮助她完成了这次任务,过去的一切就会一笔勾销。

母亲的哭诉,叫他左右为难,叫他的心灵备受煎熬。

他流着泪说,他一个堂堂的中国人怎么可能背叛自己的祖国,去当遗臭万年的汉奸呢?她就教训他说,儿子,你好糊涂啊!你出生在日本,你的名字叫山田大雄,你是大和民族的子孙,是天皇陛下的子民,你理当效忠大日本帝国啊!母亲的苦口婆心,母亲的喋喋不休,就像无数条疯狂飞舞的皮鞭,把他赤裸裸的灵魂鞭笞得鲜血淋漓,他血流满地,无处可躲,遍地打滚,他的肉体在痛苦中战栗、在绝望中哀嚎……最后,还是以他的彻底屈服告终。

为了他深爱的母亲和母亲的家族,做儿子的只能选择自我牺牲,把自己宰割之后送上祭坛了。

痛定思痛,他就变得完全麻木了,就按照母亲的指点,在她拿出的一张表格上签上了山田大雄的名字。

母亲告诉他,他的任务,就是赶快搜集美军B-29部队和新津机场的情报,近期要特别留心搜集B-29飞机的情报。

B-29飞机据说是一种最新式的战略轰炸机,据猜测很可能会大规模地对日本本土实施大轰炸,但迄今为止,帝国陆军航空队和海军航空队方面对于它可以说还是一无所知,只知道它没有在欧洲战场投入使用;还知道它为了迷惑对手,曾经故意在英国的上空招摇过市。

她又说,他必须十分注意隐蔽自己。

他问母亲,一旦他搞到情报,该怎么联系?她回答,新津机场不是紧傍着一个名叫旧县的小镇么,小镇上不是有一棵独一无二的大榕树么?他说,是。

她说,大榕树下有个杂货铺,他以买烟为名,将写好的情报夹在钞票里递给老板,如果有对他的指令,也会采用同样的方式传递给他的。

她还嘱咐他,这地方你尽量不要来,除非万不得已。

他很担忧母亲的安全,就问,妈,难道你这儿连帮手也没有一个? 她拍拍他的肩,慈祥地说,儿子,你尽管放心好了,我们是直属帝国陆军部情报处的樱花谍报组,人手是配备够了的。

别担心,啊? 妇人感情复杂地送走了自己的儿子。

这么欺骗儿子,拖他下水,使他随时都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作为一个母亲,她的良心其实也深感愧疚。

但是,不安归不安,为了大日本帝国,为了天皇陛下,为了大东亚圣战,她什么都可以舍弃。

虽说杨国雄表面上签了字,加入了樱花谍报组,但签字归签字,作为中日混血儿,他自有其复杂的心态。

自从那天离开山田樱子的藏身之地后,内心一直很沮丧,表面上却要保持他一贯的阳光和俊朗,心里因此备受煎熬。

他觉得自己装得还蛮像那么一回事,却让熟悉他的静姝敏感地察觉了他的变化。

静姝疑惑的眼神时不时就会在他的脑海中闪现,他是很喜欢这个娇媚清纯的小妹妹的,可是如今他竟成了罪恶的日谍,他实在无法面对她啊! 阳历2月里的一天,天上忽然飞来12架B-24改装的巨型运输机,降落在机场才修了一半的跑道上,从飞机上下来了许多美军地勤人员,还带着各种设备器材。

从这天起,美军运输机在新津机场的起降就成了家常便饭,每天都有几架运输机着陆,陆续不断地运来各种设备器材、汽油、弹药、交通工具和其它物资,美军陆军航空兵的指挥人员、空勤人员、宪兵、随军牧师、医护、宣传、杂差等各类人员,也陆续乘机而来,人数愈来愈多。

后来,主角正式登场,美军专门组建的一支使用B-29战略轰炸机的秘密部队——第20航空队的司令部和下属的第58联队的司令部,都驻扎在新津机场。

以上秘密情报,对于负有特殊使命的杨国雄来说,其价值不言而喻,但他竟然熟视无睹。

他并非不明白这些情报的价值,只是由于内心的矛盾和犹豫不决,使他故意去漠视它。

儿子的内心矛盾和思想反复,其实早在山田樱子的预料之中,因为这多怪他那该死的支那父亲从小就在他的心田里浇灌了太多的中国毒液,他在短时期内肯定会痛苦挣扎,乃至于反悔都不奇怪。

但是3个月过去了,儿子居然无声无息,好像突然从人间蒸发了似的,既不来看望她,也没有送过一份情报,而且从来都没到旧县大榕树下的杂货铺去联络过。

如此行径,实属大逆不道,这是樱花谍报组的组长山田樱子无法容忍的了。

因此,山田樱子下令,叫那间杂货铺联络站设法通知杨国雄,次日到成都去见她。

这次的约会地点,是成都西门风景如画的少城公园。

杨国雄准时到达约会地点时,发现母亲早就坐在金河边柳林深处的一把木头长椅上等她了。

这天,山田樱子穿了一身成都老太太喜欢穿的深色旗袍,杨国雄穿了一身便服,一点都不惹人注目。

正是春光明媚,桃红柳绿的时节,气候宜人,清澈的金河穿园而过,纤细柔软的垂柳枝条在春风中摇摆。

但杨国雄却感到扑面的寒意,情绪沮丧的他苦着脸,缩着肩。

山田樱子并不作声,一直盯着他走到面前站定,脸上的神情冷若冰霜,眼神就像寒光闪闪的刀子逼视着他,毫无一丝母性的温情,分明就是一只暴怒的母兽。

杨国雄感到不寒而栗,嗫嚅着说,妈…… 不要叫我妈!山田樱子冷冰冰地说,我没有你这样窝囊的儿子。

妈,我一想到当年出逃的时候,爸爸被他们杀害,我就…… 山田樱子暗忖,这就是她这个儿子的心结,既然他吐露了,就必须给他粉碎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她就充满感情地说,你说,你爸爸的死,谁的痛苦比得上我?可是,你就不怕你妈我被他们残害,不怕最疼爱你的外祖父外祖母以及山田家族的几十口子被他们残害?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妈,我想他们再狠,总不至于乱杀无辜吧?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 山田樱子气得把椅子一拍,一跃而起,先是双目火星乱溅,接着声泪俱下,你……你这个孬种,你就等着他们来灭你吧!告诉你,你既然签字加入了组织,就没有退路了。

你妈我,还有山田家族,只有等着血溅满门了! 山田樱子说罢,假装转身就走。

杨国雄几步抢上前,扑通跪倒在母亲脚下,泪流满面地仰望着她说,妈!你别走,我……我有重要情报! 山田樱子深深地叹了口气,眼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欣慰。

山田樱子与儿子一分手,急急出了少城公园,在公园门口乘黄包车赶回她的秘密住地,立即将情报发往日军在武汉的W基地。

对美军华西空军基地A-1基地的偷袭轰炸,在当天半夜就实施了。

这是一个月黑天,伸手不见五指,除了机场边上的旧县,这个因扩建机场才新兴的小镇上还有点儿零星的灯火以外,机场和它周边的林盘都融进了夜色里,不管是机场里的军人,还是林盘里的百姓都沉入了梦乡,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和安详。

日军的3架川崎式轻型轰炸机却突然飞临机场上空,敌机一阵风般地刮过,哆哆哆哆哆,眨眼间打出十多个照明弹,一个个挂了小降落伞的照明弹悬在空中,机场刹那间被照得透亮。

这时候,机场里的防空警报才哭丧般地响了起来,可是已经晚了,什么都来不及了。

不过,哪怕是提前发警报,也无济于事,机场周边的壕沟埂子上虽说刚刚修好了6个防空地堡,但美军的防空高射机枪和探照灯都还来不及安装呢!机场里原有的十几架黄色机身的教练机,都掩蔽在机场周边的林盘的机窝里。

当敌机驾驶员在未及设防的机场上空耀武扬威,一见机场上并未停有飞机时,就把满腔怒气撒向了机场东边的那口露天大油池。

原来,在停机坪背后的机场边,为了方便给运输机加油,设了一口很大的露天油池,用钢板焊接成的池壁,每次加油前都要往池子里倒若干桶航空汽油,再用油泵抽进飞机的油箱里,加完和未加完的油桶都码放在周围,形成了一个3米多高的油桶圩子。

3架敌机直端端地朝着油池俯冲而来,投下的一个个炸弹炸中了油池。

轰的一声,烈焰冲天而起,吐着毒舌的火焰借着风势,立刻席卷了油桶圩子,那些装满了汽油的油桶,烧爆后犹如出膛的炮弹,咚、咚、咚,接连直射天空,爆炸声震耳欲聋,火焰烧红了半边天。

所有人都被惊醒了,吓得惊惶失措,黑灯瞎火地乱蹿一气,一个个狼狈不堪。

抗日战争都已经打了七年,这些身处大后方、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新津人,这才头一回见识了炸弹的威力。

3 静姝的哥哥载驰在金陵大学文学院读经济系,这是个只有五个学生的系,这一年的年底就该毕业了。

盟军超堡机群进驻华西空军基地的消息,载驰第一时间就得知了,那是妹妹专门打电话告诉他的。

这天上午,他去找他的英文教师波普·史密斯,把一本海明威写的英文版小说《永别了,武器》还给他。

当时,波普正在简陋的教师宿舍里听来自美国的英语广播。

金陵大学是美国教会在华最早开办、规模较大的一所私立大学,它的毕业生可以同时接受纽约大学的文凭与学位,并可直接升入纽约大学或任何美国大学的研究院而不受限制,与欧美大学享受同等待遇。

金陵大学原来坐落在南京干河沿一带,1937年11月中旬,淞沪会战失利,金陵大学历经三个多月的颠沛流离,西迁到四川成都,与先后到达的齐鲁大学、燕京大学、金陵女子大学一起,云集在成都南门华西协和大学的校区——风景优美的华西坝,一时间,华西坝成为五大学的共同校园。

在远离战火的大后方,莘莘学子终于有了较为清静的治学之地。

战争改变了一切,往日幽静宽阔的华西坝,突然变得拥挤喧闹起来。

除了租用和新建简易校舍之外,原来的校舍和设备发挥到了极致,连教学楼的两头也被隔成了办公室,学生们在地下室和阁楼改建成的实验室里做实验。

金陵大学原来在南京的校舍,中西合璧,美丽恢弘,占地又宽,学校欧美籍教师居多,他们原来在生活和教学上是比较讲究的,而今在战乱中寄人篱下,一切也只好从简了。

像波普·史密斯这样的美籍英文教师,他所住的也不过是十多平米新修的简易宿舍。

一见载驰进来,波普就关了收音机,说,孙,你知道成都的南边有个大机场吗? 载驰忙说,老师,我的故乡新津就有一个刚修好的大机场,我家就在机场旁边。

波普惊喜地瞪大了眼睛问,孙,你说你家就在新津机场旁边? 载驰说,是啊! 波普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说,嗨!你怎么不早说?你们新津机场是美国陆军航空兵华西空军基地的A-1基地,我侄儿的B-29轰炸机联队就驻扎在你们那儿啊! 真的?这下该载驰吃惊了。

他是开超堡机的上尉机长,名叫安迪·史密斯,我为他感到特别骄傲!波普得意地说。

哦!载驰激动了。

波普在室内踱来踱去,说,我已经有三年没见过的我侄儿了,等放了暑假,我就赶到新津去看望他,还要和从未见过的那些超堡机亲密接触! 载驰赶紧说,老师,我家有座清朝同治年间修的大宅院,我家所在的孙林盘与机场只隔着一道壕沟。

我诚挚地邀请你,欢迎你去我家做客! 波普一听说孙家有座清朝的老院,就更来劲了,当即愉快地接受了学生的邀请。

载驰是他英文课的课代表,也是他的得意门生,载驰有学习语言的天赋。

金陵大学本就极看重英语,除去国文、中国经史等不能不用中文的课程,其他所有课程都全部采用英文,英文的交流可以说无处不在,甚至贯穿在学生文娱活动的方方面面,比如唱歌、演戏、助威的拉拉队等等。

并且有许多的强制措施,这样做的结果,造成一般金大学生的英语水平都比较高。

载驰在这样的学习环境里简直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更令波普想不到的是,载驰的必修课珠算也很棒,有一次,他曾见过他双手并用打算盘,一双大手在算盘的鼻梁上下挪动,一个个扁圆的珠子劈里啪啦忽上忽下,发出悦耳动听的碰撞声,他右手打数据,左手打复核,两只手同时打完,不差分毫。

那种韵律感简直像在弹钢琴,能操练到这种火候的,只有他的珠算老师了。

波普偶然一见,就更喜欢这个学生了。

这时,载驰见老师兴奋得在屋里踱来踱去,就趁热打铁提出建议,老师,你下午没课,明天又是星期,反正我的课时早就上完了,我们干脆下午就去新津,现在打电话订购汽车票还得及。

好!说走就走,学生的提议正中波普的下怀。

载驰告辞出来,马上跑到学校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订购了3张下午去新津的汽车票。

又叫接线员接通了光华大学门卫室,跟妹妹打通了电话。

他告诉她,午饭后赶紧去南门车站,陪他的英文教师波普·史密斯到新津做客。

学英文专业的静姝当然乐得有这个就近接触老外的机会,一听说就惊喜地叫出了声。

载驰静姝兄妹领着波普·史密斯到家时,已接近傍晚。

令孙纪常夫妇喜出望外的是,儿子竟然请来了他大学里的美国老师,来自万里之遥的外国贵客能来孙林盘做客,那真是孙家的殊荣啊!宾主见过面,邬文英献过茶之后,孙纪常就赶紧叫她去吩咐王厨子,多加几样拿手菜。

载驰就告诉父亲说,他们兄妹和老师都饿坏了,晚饭就将就吃点吧!老师这次是来看望他侄儿的,他侄儿是开超堡机的王牌飞行员,明天中午再设宴款待他们吧!能把中国话听个大概的波普忙用拗口的中文说,孙老先生,不用客气! 邬文英听见消息,赶着泡了三杯蒙山银针,给贵客和静姝兄妹送过来。

孙纪常和淑玉就介绍他们互相认识了。

文英和静姝这一对姐妹就在客厅中相见,惊喜交加之余,双方极有好感。

因为父亲早就写信给她,告诉了邬文英“万里寻夫”的故事,以及打算收邬文英为义女征求过她的意见,静姝也早就回信表示了赞同。

乍一会面,静姝觉得邬文英跟自己的想象非常吻合,她就该是这般质朴中见灵气,这般清爽可人的姐姐。

二人正亲热地说话时,被毛娃找回来的火生一头撞了进来。

这小人精一见妈妈正跟一个穿着漂亮衣服的年轻女子说话,就知道是静姝阿姨了。

他一站定就喊,小姨!你回来了? 孙纪常忙说,来,快过来见过这位美国爷爷。

美国爷爷好!火生忙给波普鞠了一躬。

淑玉指着载驰说,快叫叔叔。

火生忙说,叔叔,你也回来啦? 小兄弟,你是谁呀?静姝看他长得虎头虎脑,眼神灵动,就有几分喜欢,故意逗他。

不料,火生却极认真地纠正她说,小姨,你错了,我不是你小兄弟,我是你小侄子哦! 静姝将他一把揽过,右手手指在她鼻梁上轻轻一刮,说,小人精! 吃晚饭时,载驰问,机场的壕沟那么宽,怎么才把信带得进去? 孙纪常就说,我们林盘边的壕沟埂子上,修有一个很坚固的防空地堡,守卫这个地堡的,全都是美国人,军方在壕沟上专门搭了一只教练机的飞机翅膀方便往来。

静姝插话,那就请守地堡的美国大兵给我们带个话嘛! 饭后,载驰陪波普来到林盘边,就看见不远处的壕埂上果真趴着一个钢筋混凝土的灰色地堡。

耸出地面一米多高的地堡,就像一只侧卧的烟斗,背面有门供进出,其余三方设有枪眼;朝机场的那一方,凸起了直径两米多的露天盘形阵地,很像“烟斗”的斗,里面架着一挺枪管直指天空的高射机枪,地堡顶上还架了一盏探照灯。

二人走到地堡前说明了来意,受到了守地堡的美国大兵的热情接待。

一位带班的美军上士说,没问题,马上打电话联系。

载驰说,请你转告安迪·史密斯上尉,欢迎他带着他的好朋友到孙家做客,请他们明天去吃中饭。

美军上士问,是不是门口有几棵大树的孙家大院? 载驰点头说,正是正是。

美军上士说,好的,请尽管放心好了,我马上打电话。

他一说完,转身钻进了地堡。

载驰和波普道过谢,刚转身走到壕沟埂子上,就看见一个年轻帅气的中国军人从搭在壕沟上的机翼上面走过来。

咦!那不是老同学葛树城吗?他挥手大喊,葛树城! 22岁的葛树城,老家在新津观音寺附近,跟静姝的哥哥载驰是国立新津中学的同班同学,二人十分要好。

初中毕业后,载驰考进成都协进中学上高中,他考进了南撤到宜宾的中央航空机械学校。

葛树城毕业后,先是分配到成都凤凰山机场当机械士,专门修理教练机的发动机。

这年的年初,他跟许多人一起调驻新津机场,自从回到新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碰发动机了。

这时他已是一名上士班长,每天,不是为美军运输机运来的物资当搬运工,就是为美军起降的飞机进行手动加油。

葛树城这时也发现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埂子上,两个老同学欢呼着,在埂子上你拍我一掌,我擂你一拳。

载驰不满地说,你这家伙,是什么时候转到这边当兵的?也不告诉我一声。

葛树城说,我是过了年调过来的。

载驰,别说冤枉话哟,我可是早就向伯父伯母大人请过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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