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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起顾怀远刚刚出版的长篇小说《心灵庄园》,开篇的文字就把他深深地震撼了: 行刑前,他坐在一把椅子上吸了最后一支香烟。
他戴的眼镜还是在香港配的那副一万多港币的眼镜,他现在正戴着这副眼镜望着天边的火烧云。
他本来是想用这副眼镜的镜片插入自己的喉管的,但是他实在是下不了手。
他太留恋这个世界了,眼前的草坪就足以让自己体味活着的美好。
一切就快结束了,院子里一丝风都没有,六七个人看着他,表情麻木,他们看得太多了,理解不了一个要死的人此时的平静。
他感到自己现在的平静有点豪迈,像个汉子,这大概是自己人生最后一次辉煌了。
死对于他来说是幸运的,他是白山省首例被执行注射死亡的贪官。
他坐在椅子上想,仅就这一点,自己是幸运的,起码比有些贪官幸运,自己贪了两千多万,执行的是注射死,而有些贪官只贪了几十万、几百万,却被枪崩了,法律真他妈的不公平。
想到这儿,他越发平静了,脸上还带着笑容。
在官场上混了二十多年了,任凭自己尽情地发挥想象,却从来也没有想到会这样死去。
他唉了一声,这是他行刑前最悲哀的表现,他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在官场心不由己是错误的,其实人在官场命不由己呀! 昨夜妻子来看自己,他在妻儿面前长跪不起,儿子看见父亲带着脚镣穿着囚衣吓呆了,妻子和儿子也跪在他面前,还给他磕了头,哭嚎声泣鬼神惊天地,他内心感叹人之将死啊!他没有哭,他在看守所里考虑了两年多了,自己所有的努力只能叫负隅顽抗。
这两年多来,他害了太多的亲友。
与妻子生离死别后,妻子的下半生就要在牢狱中度过了,儿子怎么办?想到儿子,他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他不是哭,而是嚎,那种山野中野狼般的悲嚎...... 烟头儿快烧到手了,他舍不得扔掉,他恨不得让烈火烧掉自己,毁灭是一种快感。
火烧云越来越红了,他却有一种深深坠入黑洞的感觉,自己是黑洞的制造者,现在却要坠入深深的黑洞,这是多么可怕的归宿。
"时间到了!"行刑者说。
他浑身开始冰冷,脚镣沉重得抬不起脚,蓝色的囚衣箍在身上,仿佛束缚了灵魂。
他还能感觉到是几个人把他架到行刑室的。
行刑室是一间单独的隔离室,室内有一张床。
法医让他躺下来,结果他动作僵硬,腿弯不下来。
"别紧张,你身体怎么这么硬?"法医冷漠地说。
"我不紧张。
"他答道。
"我先给你注射一针镇静剂。
"法医又冷漠地说。
他没有回答。
镇静剂顺着血液流遍全身,他进入半梦半醒状态,紧接着法医用胶管帮他扎起左臂,向其静脉注入药物。
三十五秒,他彻底睡去了,他的灵魂坠入了深深的黑洞...... 这分明是在写贾朝轩被判死刑执行注射死的过程,丁能通惊叹于顾怀远的胆量,看来这小子是想开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辞职后反倒洒脱了。
丁能通接着往下读: 张国昌死后不久,李国藩也死了,他是死于肝癌。
李国藩死的那天,天下起了小雨,私下里还去了一些领导为他送行,尽管他被判了死缓,并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有人说,害人先害己,李国藩遭了报应。
有人说张国昌不去澳门豪赌谁也害不了他。
我看着他们争斗了两年多,不是两败俱伤,而是两败俱死。
我一直试图总结点经验教训,在致命的漩涡中如何才能自拔,最后我发现秘书不过是政治漩涡中的一条小鱼,连哭都是无人察觉的,因为鱼在水里,即使哭也是无人能看到的。
但是生活是水,水终于发现了鱼的眼泪。
因为鱼不仅在水的心里,而且眼泪是咸的,水是淡的,眼泪增加了水的咸度。
其实领导也是鱼,只不过比秘书这条小鱼大一些,是鱼就难免被卷入致命的漩涡。
我给张国昌做了两年的秘书,我发现秘书必须深谙政治的游戏规则,才能回避弄权的风险。
不过,秘书与领导之间的人身依附关系,使秘书很难摆脱"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窘境。
有人说我是这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我庆幸自己牺牲了,当然,这种牺牲带来了巨大的痛苦,我只能用沉默和反思自我疗伤。
人有多坚强就有多脆弱,这种脆弱让我看清了自己,人们很少看自己,只顾看别人,这是我痛苦的收获。
我本来还想继续在办公厅干的,但是,我发现无论是官本位、学本位、还是商本位,最终都是人本位。
人是群居的,人永远不会群而不党,我辞职了。
我不想再成为市长秘书,那种听领导念自己写的材料,还得扮认真状做笔记的小人物,无聊透顶。
当然,做出这种抉择是痛苦的。
这其实是一个心境炼狱的过程。
过去,张国昌任东州市常务副市长时,经常向别人介绍说:"这是我的秘书。
"听起来我像是他的私人财产。
现在我才知道,我就是我自己,我谁的人也不是。
这个认识越来越透彻,能有这种认识得益于我一直是一个精神上独立的人,我懂得人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
我还有许多新的生路,我突然想到鲁迅先生在《伤逝》中的一段话: "新的生路还很多,我必须跨进去,因为我还活着。
但我还不知道怎样跨出第一步。
有时,仿佛看见生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蜿蜒地向我奔来,我等着,等着,看着临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
" 我其实已经跨出了第一步,跨出这一步时是清醒的。
"但是,这却更空虚于新的生路,现在有的只是初春的夜,竟还是那么长。
我活着,我总得向新的生路跨出去,那一步。
" 张国昌的注射死是在春天进行的,李国藩的死也是在春天,死神选择春天接纳他们,大概是希望他们的灵魂再生。
灵魂真的能再生吗?......" 很显然,这里的张国昌就是贾朝轩,而李国藩就是肖鸿林,丁能通几乎一夜没合眼,一口气读完了这部长达二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他掩卷长叹,看来顾怀远要重新选择另一种人生了。
顾怀远虽然另类,但果然能成为一代文豪也不枉此生。
想到这儿,丁能通心中生出几分羡慕之情,他连打几个哈欠,望了一眼窗外,东方已经露出鱼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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