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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主席台上,已十足是个老官僚了。
你从他脸上能看到权力带来的威严,能看到一个政治家的成熟气派,却看不到多少当年的朝气了。
当年这人多不得了呀,报上公开说了,乡镇企业是社会上不正之风的风源,刘华波在市委工作会议上桌子一拍,竟敢说:乡镇企业就是乡镇企业,该请客照请,该送礼照送,出了问题我负责。
为搞煤炭,这位市委书记组织着一帮乡镇企业的头头们三下山西,硬是在能源最紧张的时候,让全市的乡镇企业开足马力向前冲。
都传说马万里副书记和刘华波书记不和,此刻,却看不出二人有什么不和的样子。
两位省委领导在交头接耳。
他们在说什么?难得一笑的马万里副书记居然笑了!是为姜超林这位老同志的驯服,还是为新书记高长河的姿态? 高长河的姿态不错,正说到要虚心向老同志学习,向平阳的干部群众学习,先做学生,后做市委书记。
可这位擅长学习的高长河“同学”也真不简单,四十七岁就成了平阳这种经济大市的一把手,这究竟是托了他老丈人梁清平的福,还是真有水平?哦,不好,高长河的杯子里好像没水了,服务员也没想到过去倒水! 刘意如停止了胡思乱想,于一连串炸雷声中提着水瓶走过去,给高长河的杯子里续满了水,然后悄悄放在高长河面前,动作轻得如风似雾,几乎没让高长河察觉到她的存在。
做市委办公室主任,就应该于不存在中显示自己的无时不在和无所不在。
高长河喝了口水,又讲了起来:“……同志们,你们对我有一个认识过程,我对你们也有一个认识过程。
你们可以看看我是不是真心实意为平阳人民做实事,做大事。
我呢,当然也要看看你们,看你们愿不愿意和我、和平阳新一届市委班子一起,为九百万平阳人民的根本利益奋斗拼搏……” 这话是什么意思?新书记高长河究竟要看什么?真是为九百万平阳人民的利益而奋斗,还是别的什么?他言之意下,是不是号召平阳干部都投靠到他旗下来?姜超林怎么还在笑?她刘意如都听出了这活中的深意,姜超林会听不出吗?这位在平阳举足轻重的政治强人会容忍这种公然的挑战吗? 根据经验判断,一个敏感、复杂而又痛苦的权力交接期已经开始了。
这次权力的交接和以往不同,因为不是顺序接班,磨合的过程必将漫长而艰巨,作为一个市委办公室主任,她将面临着两难的选择:一边是以姜超林为代表的老市委,一边是以高长河为代表的新市委。
她仍是市委办公室主任——至少到现在为止仍是,理论上讲属于高长河的新市委,可她又怎敢忽略姜超林这位老同志呢?姜超林毕竟在平阳经营了十年,六县市和各部委局办都是姜超林的人马,她对姜超林的势力必须有清醒的认识,这样才能进退有据…… 这时,高长河的讲话已进入了尾声:“……同志们,一个崭新的世纪就在眼前了,请同志们考虑一下,我们究竟以什么样的姿态迎接新世纪的到来?在从今天开始到二○○○年的最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还能干些什么?我想,梁清平、刘华波、姜超林三任勇于开拓的市委书记带领九百万平阳人民创造的辉煌,应该是我们跨向新世纪的起点,而不是终点!同志们,让我们在小平同志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光辉理论的指引下,高举党的十五大的旗帜,向着新世纪前进!” 党政干部大会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结束。
刘华波、马万里、姜超林、高长河等领导同志纷纷起身,准备离开主席台。
刘意如在台口跟上了高长河,把一份及时记下的未到会人员的名单递给了高长河,特别指出:市委副秘书长田立业无故缺席;滨海市委书记王少波因指挥防汛,由市长江昆华代为临时请假。
刘意如说得很随意,高长河听得也很随意,甚至连脚步也没停下来,而且,没容刘意如说完,已追着省委书记刘华波和马万里谈起了昌江防汛的事。
这让刘意如于失落之中悟到了自己的失策。
这种高官云集的时候,哪能凑上去和这位新书记谈工作呢?会议一散,人家新书记就成了平阳的主人,拍好省委领导的马屁,是新书记的当务之急,她这个老办公室主任咋就忘了这一点?这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哩!再说,姜超林会怎么看?会不会以为自己要改换门庭了? 于是,便又在移动的人群中四处寻找老书记姜超林身影……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十八时滨海市医院 吊着水,王少波昏昏沉沉睡了一觉,且于睡梦中找回了自己遗落在江底的报话机。
报话机找到后竟还能用。
他对着报话机又喊又叫,要各乡民工支援李圩子,各乡都不回话。
江水眼见着疯涨,先是没了他的腿,后又没了他的脖子,这才一下子把他吓醒了。
醒来一看,病床边聚了许多人,大都是下面的乡镇长,还有些市委机关的同志。
床头柜上和窗前的地上堆满了水果鲜花,几乎可以开杂货店了。
王少波一下子火了,挣扎着坐起来,沉着脸扫视着众人问:“你们都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啊?给我开追悼会呀?我现在还死不了!” 大泉乡党委书记者管说:“王书记,你看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们盼着你壮烈似的,我们听说您在李圩子受了伤,放心不下,就赶来看看,也是人之常情嘛!” 王少波根本不领情,盯着老管问:“管书记,你们都跑来看我,大堤上谁负责?出了问题怎么办?你们这些乡镇长来了,别的乡镇长来不来?各部委局办来不来?都跑到我这里来,那么多事谁做?!” 老管不敢做声了。
王少波指着满屋的东西,又说:“你们给我说说看,这些东西你们谁掏腰包了?还不是慷国家之慨,慷集体之慨?!你们说我不讲理也好,说我不近人情也好,我就是这样了,这些东西谁送的谁拿走,别摆在这里给我出洋相!” 老管说:“王书记,这也太过分了吧?别人我不敢保证,我送的鲜花可真是自己掏了腰包,就在医院门口临时买的,三十块,不信你可以派人调查。
” 王少波也觉得话说得有些过分,便挥挥手说:“好,好,鲜花都留下,别的拿走,别管是公家掏腰包,还是个人掏腰包,这都不好!另外,你们回去后给下面的同志带个话,就说我说的,谁再放下防汛工作跑来看我,我撤他的职!你们真要把我当回事,就给我呆在大堤上,守住大堤,别让姜超林书记问我个失职的罪过!” 老管说:“王书记,你还不知道吧?姜超林下了,今天下午三点的党政干部大会就是宣布这事的,新来的市委书记叫高长河。
” 王少波愣了一下,马上说:“姜超林书记下了,咱该做的工作还得做,你们马上回去,进一步落实防汛措施,别再给我闹出李圩子那种事……” 赶走了这帮乡镇长,市长江昆华来了。
江昆华见面就唏嘘着说:“少波,你看这事闹的,咋差点永垂不朽了?!” 王少波苦着脸说:“算我倒霉,让一个浪头打到石头上去了,前额头上缝了十二针。
好了,好了,不说这事了,说说党政干部大会的情况吧,听说姜书记下了,来了个高长河?高长河这人怎么样呀?” 江昆华迟疑了一下,说:“高长河给大家的印象还算好,讲话挺实在的,人也年轻,据说省委头头们对他很支持,不但是刘华波,连马万里也很欣赏他。
” 王少波又问:“姜书记的情绪怎么样?还好吗?” 江昆华说:“还好吧?我看他坐在主席台上挺精神的,刘华波讲话时又高度评价了平阳的工作,姜老板应该算是体面离任,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失落感。
” 王少波摇摇头:“姜老板能让你看出他的失落来,也就不是姜老板了!”想了想,又说,“昆华,姜老板对我们滨海的工作一直支持很大,我们又是姜老板一手提起来的,别人怎么样咱不管,咱们在这时候得讲点情义,你明天去看看姜老板,也代表我。
如果姜老板乐意,你就以我们滨海市委、市政府的名义,请老爷子到我们的金海岸度假区休息一阵子。
老爷子十年来没日没夜的工作,为平阳人民办了这么多好事,这退下以后,也该好好歇歇了。
” 江昆华先是点头,继而却又迟迟疑疑地问:“少波,你想清楚了,让姜老板在这时候住到我们金海岸来好么?新书记高长河会不会有想法呀?” 王少波指点着江昆华,一脸的不快:“你小子没胆了是不是?别忘了,没有姜老板的支持,就没有金海岸!老爷子为金海岸奠基,为金海岸剪彩,却从没在金海岸住过一天!” 江昆华有些窘:“那是,那是,咋着也应该请老爷子休息一下——去年剪彩的时候,我们不就邀请过老爷子么?是他自己不愿来。
好,这次我去请,你市委书记不怕事,我怕什么!” 王少波叹了口气:“人总得讲良心,如果高长河真为这事不高兴,就让他冲着我来。
我王少波过去没拍过哪个领导的马屁,今后也不会去拍哪个领导的马屁,官场上那一套对我不起作用!” 江昆华苦笑起来,“所以,我们跟着你尽倒霉……”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十九时平阳市委招待所 吃过晚饭,市委副书记孙亚东就寸步不离地跟着高长河,一直跟到市委第一招待所小红楼。
因为高长河家不在平阳,市委办公室便把小红楼二层的两间客房和一间小会客室让出来给高长河做宿舍了。
高长河在孙亚东的陪同下走进小红楼时,禁不住想起了十八年前的往事—— 他和岳父梁清平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座小红楼里。
那时,他大学刚毕业,分配在北京某部机关,是利用出差的机会来平阳探望未婚妻梁丽的。
岳父梁清平时任平阳地委书记,正在真理标准大讨论中,顶着压力推行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试点。
梁清平带着他在这座小红楼里参观,讲述曾在这座小红楼里生活过的俄国人、日本人和美国人,讲述这座小红楼所代表的这座世纪之城的近一百年历史。
他由此而得知,这座外表挺不起眼的小红楼,曾是旧平阳最好的建筑,竟做过俄国人的领事馆、日本人的特务机关部、东部日军受降处、国共两党军调部办事处和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前敌指挥部。
许多决定平阳历史的会谈和会见都是在这里进行的。
他当时感叹不已——这里既代表历史,又象征着权力,多么让人着迷啊。
记得最清的一个细节是,有一天晚上,在他和岳父梁清平谈话的过程中,市委办公室主任陪同当时主管组织工作的市委副书记刘华波进来了。
刘华波把一份印有长长名单的文件交给梁清平签字,梁清平看罢名单,签完字后,对嗣后做了省委书记的刘华波缓缓说了一句话:“——就这样吧,对平阳来说,一个时代结束了,我们今天任命的这批年轻干部将决定本世纪最后二十年平阳的历史。
” 岳父凭借当年手中的权力,在那一瞬间决定了平阳后来近二十年的历史,姜超林就是那批被同时任命的三百多名县处级干部中的一个——岳父把他由烈山县大泉乡党委书记提升为烈山县委副书记,主管农业…… 现在,十八年过后,又到了一个决定历史的紧要关头,他高长河来到了平阳。
孙亚东也很感慨,感情真挚地说:“高书记,你来得真是时候啊!” 高长河知道孙亚东要和他谈什么,故意摇摇头道:“也许不是时候。
” 孙亚东问:“你什么意思?怕矛盾?不敢揭平阳的盖子?” 高长河皱起了眉头:“亚东,你看你,怎么开口就是揭盖子?!” 孙亚东却不管高长河的脸色:“有盖子就要揭嘛!” 高长河不接这个话题,白了孙亚东一眼,走进了楼下会客厅。
安置高长河的住处,是市委办公室主任刘意如一手操办的。
高长河和孙亚东在会客厅坐下时,刘意如正领着招待所几个正副所长,逐房认真检查,最后落实着高长河日后的生活起居细节。
高长河和孙亚东不时地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和刘意如安排工作的声音。
高长河没话找话道:“刘主任工作真是细心周到呀。
” 孙亚东说:“你是市委书记嘛,她能不细心周到?她对姜超林也是这样。
” 高长河说:“这很好嘛,办公室的事又多又杂,也真要有这么一个女管家。
” 孙亚东冷冷一笑:“高书记,我可告诉你,这个女管家也许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好哩!她跟了姜超林十年,从市委办公室副主任干到主任,是姜超林的铁杆部下,整个平阳,她只认一个姜超林!你要愿意听我一句话,我就劝你把这位女管家从市委办公室调离。
这对她对你可能都有利。
高书记呀,这位女管家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女儿都当了烈山的常务副县长,我看,她再做这种伺候人的工作也不合适嘛。
” 高长河半真不假地道:“亚东呀,我头一天上任,你咋老进谗言呀?啊?” 孙亚东揭盖子的念头十分固执,又说:“高书记,你别给我打哈哈,我真是为你好!你心里应该清楚,平阳这些年来工作有成绩,他们的干部一直都是很牛的,眼睛盯着的都是深圳、上海,连省城都不放在眼里,你老兄人家就看得起?” 高长河这才严肃起来:“干得好,平阳的干部群众当然要自信嘛!亚东,我和你说句心里话,我还就是看不惯那些假模假式的‘谦虚’,我把经济搞上去了,发展的经验总结出来了,还瞎‘谦虚’什么?啊?我当然要理直气壮前排就座嘛!” 孙亚东提醒说:“不是你把经济搞上去了,是人家把经济搞上去了……” 高长河实在忍不住了,沉下脸,挥挥手说:“现在没有什么‘我们’、‘人家’了,都是一回事,那就是:平阳班子,平阳人民!” 孙亚东叹了口气:“你猜文春明市长今天散会后说了些什么?” 高长河注意地看孙亚东一眼:“文市长说了什么?” 孙亚东“哼”了一声:“文市长说了,现在是雷鸣电闪看不清呀,日后升起的也不知是太阳还是月亮?!” 高长河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
孙亚东又说:“文春明这话的意思还不明白么?太阳自己发光,月亮是借太阳的光,他是把平阳过去的经济建设成就比作太阳,讥讽你是借了他们的光!” 高长河笑了笑:“能借好这个光我看也不错嘛。
啊?” 就在这时,服务员小姐走了进来,说:“高书记,服务台有您的电话,省委刘华波书记找您。
” 高长河不敢怠慢,马上去服务台接了刘华波的电话。
刘华波在电话里说:“长河呀,我明天要回省城了,今晚天色不错,想去趟滨海,看看那里的防汛情况,超林同志带路,你作陪,马上出发,你看好不好?” 高长河正想甩开孙亚东的纠缠,心中一喜,忙道:“好,好,我马上过来。
” 在小红楼门口匆匆和孙亚东道了别,高长河便钻进自己的车里,让自己的车汇入了警车开道、由三辆奥迪车构成的小小车队里。
车上北京路,高长河注意到,他前面的一辆车正是前市委书记姜超林的,001号牌照在汽车尾灯红光照耀下,显得莫名的庞大,莫名的赫然。
平阳即将升起的,是太阳还是月亮? 文春明的话禁不住再次回响在耳畔,让高长河深思不已。
他高长河当然要做太阳,做新世纪的太阳。
省委几经反复,慎之又慎,才在最后时刻选择了他高长河,才定下了平阳这个跨世纪的班子,显然也是希望他做新世纪的太阳。
如果仅仅是为了守成,为了让他过渡一下,就决不会把他派到平阳来。
那么,从现在开始,他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退路了,他只能目视着前方,开拓通往未来的航道,只能在辉煌的基础上创造新的辉煌。
任何怀疑的目光,都将在他的决心和行动面前被击溃,被粉碎。
因为,他高长河从来就没想有过要做借别人的光的月亮,从来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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