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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族丧葬事宜,一向有太常司负责,文臻不过将人唤来,随口吩咐便完了。
之后她正在传递暗号寻随便儿,忽然心中有警兆,一回头,正看见永嗣帝缓步进门。
他立在门槛上,看着她,依旧全套冠冕,平天冠珠帘晃动,遮没深邃眼神。
文臻没来由地背上忽然汗毛直竖,心想这人走路怎么和猫似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眼前平天冠微微晃动,连脸都看不清,她又想这皇帝瘾还没过,也不嫌帽子重。
却见永嗣帝远远地坐了,自行取下了平天冠,还不胜重负地扭了扭脖子,似乎终于感觉到了重量。
文臻望着他,心中忽然掠过一丝疑惑。
既然也嫌重,方才出去这半晌,为什么不顺便换了衣裳?慈仁宫定然是有他的衣裳的。
这念头一闪而过,却听永嗣帝淡淡道:“朕方才碰见了德妃。
” 文臻一凛,顿时没空想别的了,面上却也淡淡的。
“哦。
娘娘可好?” 这问得态度明显敷衍,永嗣帝嗤笑一声,道:“你之前在宫中劫持闻近纯的时候,不是和德妃娘娘配合得很好?怎么,婆媳关系并未解冻?” 文臻听着这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一时也想不明白,便笑道:“哪里哪里,我和娘娘好着呢。
陛下你如果拿着娘娘来要挟我,我怕燕绥伤心,一定会投鼠忌器的。
” 她这话听来完全是反话,永嗣帝瞟她一眼,反而不提德妃的话题了,忽然道:“德妃身边那个小太监,很是可爱。
” 文臻心中警铃大作,一脸茫然:“啥?什么小太监?娘娘身边不一直是菊牙吗?” 永嗣帝神情却不像在试探她,只随口而发,笑道:“朕欢喜那孩子伶俐,已经和德妃娘娘说了,调那孩子来朕身边。
” 文臻微微松口气。
德妃的身份,被永嗣帝盯上,用来钳制她,是应有之意。
她只是怕随便儿身份泄露,如今听这口气,永嗣帝竟然是单纯喜欢他? 文臻又有点疑惑,上下打量他——随便儿当然很讨人喜欢啦,但是这事总觉得哪里还透着奇怪。
或许永嗣帝丧女之后,对孩子分外有柔情了? 永嗣帝忽然起身,道:“娘娘被朕安置好了。
皇后你便不用操心了。
且安分呆着吧。
”说着手一挥,一群戴着铁面罩的人无声从梁上落下,将文臻团团围住。
文臻笑着摊摊手,以示自己会很安分。
她当然会安分,因为她已经看见随便儿被一个侍卫抱着,跟在了永嗣帝的身后。
随便儿看起来还好,就是小身子有点僵硬,那孩子在侍卫肩头转头,遥遥对她比了个OK的手势,又伸出了三根手指,想了想,换成五根。
文臻看着那肥手指,心想修炼得还是不到家啊。
OK就是还好,他和娘娘都没事。
但是中毒了,需要三天……哦不五天自己解毒。
文臻瞧着永嗣帝扭头看了看随便儿,不知道吩咐了什么,便有人上前来,解下大氅给随便儿裹着。
文臻有些安心也有些讶异,瞧来永嗣帝竟然是真心呵护孩子。
眼看永嗣帝头也不回地出去了,那些铁面人上前督请她回凤坤宫,她一边走一边想,永嗣帝怎么好像有点像在避开她? …… 湖州战事未毕。
数日夜猛攻,众寡悬殊,林飞白战死,张钺受伤,白林重伤,平州军和湖州守军几近全军覆没。
然城头志气不堕。
本以为唯一能战的林飞白战死后,湖州须臾可下的联军,也没有想到,那男子长守城头的姿态,便如最后一簇火焰,点燃了湖州百姓全部的血气和决心。
湖州坚守八日夜,所有官员全部上城,战死一半,到得最后,守城的已有很多是女子和十一二岁的少年。
周沅芷持剑站上城头,无论众人怎样劝说都一言不发,她撕下林飞白一截沾血的白色里衣,绑在臂上。
之后湖州百姓上城头,人人戴白。
那一色胜雪的皑皑的白,可染血,染灰,染这炮火焦烟,却不染颓丧畏缩和怯懦卑劣。
不惭世上英,纵死侠骨香。
湖州便以这残兵弱将,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奇迹般硬生生又撑了两日两夜,打退了联军又三次进攻。
城头上伤者死者无数,同袍的血流在一起,爬上城楼的联军不能举步,随时会被躺着的人一刀捅个透穿。
城头上全是人,却有一处角楼静静空着,步履匆匆满脸血迹的人们经过,都会匆匆一躬。
联军从未想过,迈出川北的第一步,便遇上了前所未有的难啃骨头。
两日后。
湖州城头几乎已经没有能够站立的人。
唐易联军则既懊恼又疲惫却又难掩松了口气的轻松,准备进行最后一次猛攻。
不管之前如何艰难,这一次,湖州终于要在联军的铁蹄之下,敞开城门! 城头低低的呻吟声里,周沅芷用剑支撑着身子,艰难地半跪起身。
她终于离开了站了两日夜的位置,慢慢地向后头角楼挪去。
那是飞白离去的地方,自然也是她最后的选择。
初升的日光泼洒城头亦如剑光,她在日光里眯起眼睛,最后一次遥遥看了一眼城外。
然后她忽然顿住。
晨间淡淡的雾气尽头,城外山坡上,忽然出现一片沉沉的乌云。
不,不是乌云,是……军队! 周沅芷慢慢睁大了眼睛。
是唐家的后续军队吗…… 唐军阵营里却起了一阵异常的骚动,备战的阵营开始掉转阵头。
城上静默过后,猛然爆发一阵足可冲上云霄的欢呼。
“是我们的援军!” “我们等到援军了!” 呼声里,人们纷纷挣扎起身,拿起武器,再度扑上城头。
周沅芷静静地靠着角楼的墙壁,抚摸着那冰冷的砖石上已经凝固的红痕,良久,笑着落下泪来。
…… 潘航立在山坡上,遥望破损处处却依旧矗立的城墙,痕迹斑驳却依旧紧闭的湖州城门,惊愕而又感叹。
惊愕湖州居然未破,感叹湖州居然未破! 同时心间也升起淡淡的苦涩。
唐羡之太厉害,他来得,太迟了。
一路不断被阻,更在横水遇上了真正的唐家小楼,苦战一日夜后还是靠着机关术勉强冲出,但直到现在,他的屁股后头还跟着唐家小楼的剑手,面前是唐家大军,他此刻赶来,是将自己陷入夹击之势,无法摆脱的被动之局。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救人,能救多少救多少,以及尽量杀人,能杀多少杀多少,想要打赢唐家护住湖州,是做不到了。
潘航咬了咬牙,正要趁小楼剑手还没追到,先以骑兵穿刺唐家阵型抢入湖州救人,忽见前方有人高举唐家旗帜,飞驰而来。
“唐家来使,有要事与将军相商!” …… 一刻钟后,潘航在对面湖州军民疑惑的眼神中勒马,下令停止进攻。
半个时辰后,正在进攻湖州的唐易联军,开始后撤。
主将大帐里发生好几轮争吵,有人负气而去,但最终,主帅唐羡之的命令,还是有条不紊地执行了下去。
一个时辰后,唐易联军收缩阵型,退后一里,让开道路。
一个半时辰后,潘航率领剩下的两万七千余人到了湖州城下。
城门紧闭,他抬头看见城上一张张警惕又愤怒的脸。
湖州守城的人们,已经从一开始看见援军的狂喜欢呼,堕入了绝望的地狱——唐家没可能主动退兵让路,这种情形,很明显援军倒戈了。
湖州完了。
唯因如此,人们心中反而升起腾腾怒火,手指紧紧抠住冰凉的城墙。
已经牺牲这许多,抗争这许久,绝不愿最后放下武器,乞怜求生。
湖州不低头! 潘航抬头看着那一张张满是敌意的脸,心中苦涩更浓。
方才,联军主帅唐羡之,派人来和他谈判。
唐军撤退,放弃攻打,允许他派三千军入城保护百姓,并承诺绝不再伤湖州一人。
条件是湖州打开城门,开放通道,提供军需,允许唐军派兵驻扎,并承诺主力唐军离开后他和湖州所有军力绝不追击。
潘航不能不答应。
想要在夹击之下战胜唐家护住湖州已经绝不可能,一旦开战,三万军填进去,固然能令唐家军损失惨重,但是湖州的损失一定更重,而最终的结果依旧是联军马踏湖州,到时候湖州会面临什么局面?会死多少人? 而唐羡之这个选择,令他意外也更加警醒。
时间对现在的联军来说,实在太重要。
意外地在湖州被挡住了八天,如今他率兵而来,真要开战,最起码还能绊住联军三天,更不要说还必然会有不小的损失,战局瞬息万变,十余天时间,足够朝廷调兵和沿路州县做好准备,到那时,这一路原计划直取中枢的联军,时间耽搁和战力受损,带来的后果影响,也不可估量。
而如今和平停战,不再浪费时间和军力拿下湖州,还能获得补给,于唐军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是最好选择,却未必是能令人接受的选择,联军苦战湖州七八日,早已打出了火气,眼看就要顺利得城,却功亏一篑,谁能甘心? 唐羡之做出的抉择出人意料,承受的压力想必也不小,潘航带兵多年,对唐羡之的决断和眼光,由衷佩服。
这位,才是殿下和文大人最强有力的对手。
潘航下决心没用多久。
文大人曾经有信给他,要他无论如何,以人命为上,万不可学那些腐儒,空谈什么家国,没有人,哪来的国? 所以潘航哪怕明知弃战谈和,自己放弃抗争,会给唐羡之争取时间和便利,为后来的大局带来不可知的变数,也不能不同意。
他仰起头,等城上一轮怒骂过后,才说清楚了谈判的内容。
城上,张钺白林等人听完,久久沉默。
一旦开城门,保住了百姓,他们的仕途和名声,也就完了。
随云书院的院正,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也上了城门,听完了,手上颤巍巍搬着的石头险些砸了自己脚,老头子把石头抬起来,就对城下扔了下去。
伴随一声怒吼:“丈夫死国可矣,变节万万不能!” 老头子一声怒吼之后,城上百姓齐声狂呼:“变节开城,万万不能!” “辜负牺牲,万万不能!” 士兵伤亡将尽,文人也上了城头,现在城上,很多州学和随云书院的学子。
文人不惧死,最怕千秋骂名。
呼声如潮,远远传出,唐易联军也有听见,一阵骚动。
联军里也有很多人反对这个谈判,立即有人要劝说,唐羡之淡淡摆手。
他愿意再等等,给湖州一个机会。
如果真的执迷不悟,他也不介意血洗湖州。
…… 张钺和白林对视一眼,神色黯然。
如果还是四年前的张钺,他此刻会做和老院正一样的事,别说开城,谁给他这个建议,他就敲谁一个头破血流。
但是四年时光,在文臻身侧,他已经学会了圆融,学会了思考,学会了脱开传统的忠君忠一姓思维模式,重新去看待关于生命、自由、尊重、自我……那些和这世界格格不入却又永久高悬于星空之上的那些哲理。
气节的背后,是万千人命,一座城。
湖州在这八天的抵抗中,已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他的名节为轻,可这一城的百姓,谁来护? 此刻是最好机会,若非潘航带兵来援,联军再耽搁不起,唐羡之绝不会留给湖州任何生机。
可此刻群情激愤,巨大希望之后的失望让人激起血勇也失去理智,百姓不肯开城,不肯让出湖州,那么即使他强硬下令开城,唐军入住之后,也会惹出祸事。
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里,张钺转头,轻轻问周沅芷:“如果……如果林侯还在,他会怎么做?” 周沅芷一直抓着林飞白的剑,一动不动站着,她的颊上不知何时添了一道血口,口子不浅,十有八九会留下痕迹,这爱美的大家闺秀,却连抹都没抹。
听见这一句,她苍白如雪的脸才微微有了一点表情,却并没有回答张钺的话,忽然侧身,竖掌,一掌狠狠敲在老院正的脖子后。
老院正眼白一翻,倒地。
狂呼声戛然而止。
张钺:“……” 周沅芷也不理会任何人,靠着城墙,对底下道:“潘将军,我是林侯的未亡人。
” 潘航忽然便张口结舌。
半晌他吃吃地道:“林……林夫人……”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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