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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铺中所有的肉,全都剔了一点放在碗里,最后做出来一大碗包罗万象天地大味,却还是不能让黑犬满意——香肉铺的规矩没有半点触动,这说明这碗肉里的确没有黑犬同族的肉。
他们铺子里根本就没有这种肉。
黑犬不依不饶:“你卖不出肉来,是不是?” 此时铺主人不在,厨子呐呐半晌,汗出如浆。
灰衣男人此时也不管吕周了,凑过去想要给厨子打个圆场,却被黑犬直接顶了回来,一个劲儿地皱眉却没法言语。
香肉铺的规矩是死的,虽然不是不可以略微通融一二,但这黑犬明摆着是来找麻烦的,他咬死了规矩不肯退让,连铺主人都没有办法,更何况他们两个呢? 因为厨子之前已经把所有肉都试过了,此时再无可以回旋的余地,铺中规矩躁动不安。
“是……是。
”厨子颓然道。
话音方落,一声暴喝突然从门口传来:“你不是生灵,我这铺子里不招待鬼东西!” 是铺主人赶回来了!灰衣男人恍然明悟,香肉铺只做生灵的生意,只有生灵才有躯体,鬼又哪来的肉呢? 这只黑犬竟是个鬼物伪装的,难怪铺子里找不出对的肉来。
然而铺子主人眼力虽好,之前厨子却已经没扛住应了声。
在他大喝出黑犬的身份之前,小将军已经抓住了这其间香肉铺规矩动摇的一瞬空隙,抖开背上的东西。
那一团黑皮子根本不是个盘起来的黑犬,那就只是张皮,皮里裹着一堆乱七八糟的骨头,每一块骨头互相碰撞着,发出咔咔的轻响。
那骨头一落地,就拼成了一具残缺的尸骨。
骨头之间每一声互相碰撞的轻响,都像是在说一个字:苦。
苦啊! 这具落地的残骨说道。
“苦啊!” 桌上的肉们说道。
那些已经死去、被洗净切碎、烹饪熟透了的肉,竟好像又有了意识一样! “苦啊!” 挂在铁钩子上的肉说道。
它们微微摆动着,像是在挣扎,却怎么都摆脱不了勾穿了自己的铁钩。
“苦啊!” 厨房里的头颅们说道。
它们睁开了眼睛,张开了嘴巴,用淌干净血后,变得成惨惨粉白的脸哀嚎。
苦啊! 死好苦啊! 铺主人脸色大变。
香肉铺的规矩正在飞快破灭,他手里提着一把杀猪刀,冲着残骨砍来。
残骨被他砍中,变得更残破了,但那叫着苦的哀声却没有停歇,反而愈加长远了。
苦啊!好苦啊! 桌椅板凳都开始摇晃起来,碗里的肉想跳出碗来、钩子上的肉想挣脱下钩子、厨房里的肉想摆脱案板和刀具。
太苦了!太苦了! 想走啊,想走啊。
解脱吧……解脱吧…… 痛苦的肉挣扎着、哀嚎着、悲泣着,把整个铺子都摇晃了起来。
正在沉迷吃肉的客人们也都被惊了起来。
有的还茫然不解,试图把肉塞进嘴里,嚼烂咽进肚,却被嘴里蠕动颤抖的肉刺激到喉咙,又呕了出来。
有的已经觉察到不对,一面盖着肉碗,一面怒气冲冲地抬头找是谁打扰了自己吃肉。
铺主人正准备要他们帮忙,这些吃了铺中肉的客人,都在香肉铺的规则之中,他可以借着这些规则让他们为己所用。
然而现在,那些刚才被诸多客人们吃下肚的肉,也开始叫起苦来。
一个个客人脸色大变,连逃都没精力逃,再没有余力去关注周围了。
小将军也没有干看着,他张开嘴,吐出一枚漆黑的令牌,牌子上银钩铁画的一个墨字:判! 一道墨色涟漪自令牌上荡开,从香肉铺内,到香肉铺外,包裹了整个集市,又扩散到草甸。
那些香肉铺外的点心铺子、酒水摊子、泡澡堂子……还有里头的主家客人,竟都“破碎”了开,这些躯壳皆为幻境的躯壳,幻境之下是一个个早已身死徒留人间的魂魄。
他们都是被吃掉肉后剩下的东西。
这偌大一个集市,竟只有香肉铺是真实的。
幻境破碎后,这些支撑起假象的鬼魂们也开始一个个哀嚎起“苦啊!”来了。
香肉铺的老板脸色一变再变,不过眨眼之间,他的依仗就一个个被接连破去。
他想要逃,虽然香肉铺于他来说十分宝贵,可这其中一道道往常无往不利的布置现在就像纸糊的一样,他就知晓,自己遇上的是没法对抗的存在。
然而,那道涟漪已经触到过他。
所有触到这涟漪的生灵或鬼类,身上都沾染了墨色。
判。
墨色倒叙勾勒出每一个众生的过往画卷,一道道墨迹像在评判功过般书写在每一个人面前。
吕周看到了那只食肉的老虎,墨色在它皮毛上勾勒出几只幼虎的模样,状若依恋地依偎着它。
但这几只幼虎很快又一一跳出了老虎身上,一个个进了它的嘴里。
吕周打了个寒颤,他一转头,看到身旁那个吃肉的人。
这个人的过往亦被墨色勾勒出来——他来到了香肉铺,吃了一碗香肉,得到了非凡的力量,虽然很微弱,但那的的确确是凡人做不到的力量。
于是他想要更多。
可就像灰衣男人说的,打破了凡俗中的想法,才能得到超出凡俗的力量。
他想吃肉。
最先带来香肉铺的,是他的妻子。
因为妻子是信任他的,所以就跟他来了。
他只要说她回娘家了,一时就不会有人怀疑。
接下来带到香肉铺的,是他的孩子。
因为孩子也是信任他的,所以毫不怀疑,爹爹是带他们去找娘亲的,这样也不会很快就被戳穿。
再之后带到香肉铺的,是他的双亲。
因为双亲是疼爱他的,所以就算心有疑虑,还是很好下手的,杀死他们的时候,是很容易的。
以后再带到香肉铺的,就是邻里与陌生人了。
他们虽然怀疑他、警惕他、躲避他,但他已经从肉里获得了足够的力量,可以轻易吃掉他们了。
这世上,不是吃人,就是被人吃。
他感觉自己像神仙,那种高来高去,打架时不小心漏下来的一点剑光,就毁了他种了一年的田,也不必在意这些的神仙。
吕周瑟瑟发抖。
虎食其子,人食其亲。
死去的肉和魂魄还在叫着“苦啊!苦啊!”,在他们的哀嚎里,天地间有一股凡人不可见的浑浊之气聚集了过来,这是天地间的劫气。
这些劫气受苦所引,聚在这里,也沾染上了墨色。
那些受判的生灵身周的墨色还在演化着,吕周却已不必担忧。
他身周的墨色已经演化完毕了,墨色淌过,旧事当中,几许后悔不安、几许平和温善、几许尴尬难堪、几许得意自豪。
墨色一敛,半生所行入脑,明悟自心而起,知晓了功过因果。
他心中立时复杂不安起来,冀地当中许多习惯了的所行,竟都是错的!倾尽全力去供养神明以至于无力奉养父母养育孩子是错的、不顾一切去追寻仙门也是错的…… 但在这不安当中,吕周也生出了几分庆幸。
他还有寿数在,那些墨色只是将一切都先记下,未来半生他还来得及做许多事弥补。
但不是所有人都来得及。
今生的命数虽已被织就,但若行大恶,立时就要有现世报。
这香肉铺中的其他生灵,有身周墨色已记尽的,团团墨色一转,霎时化作了地狱景象。
刀枪山林、铜锅沸油…… 地狱第一次现世,尚不完全,就将这是应死而未死的生灵活生生拉了进去。
墨色一敛,整个集市竟已变得空空荡荡。
随着铺主人的消亡,整个铺子也如幻境一般破碎,散成了烧过的纸钱似的片片白灰,被风一吹就不见了。
草甸仍旧是苍茫的。
小将军收回令牌,望了一眼吕周,不再理会他,带着死苦之骨与那一大串被吃掉死去的鬼魂走了。
冀地正在变得越来越乱,殷天子死了,但冀地的主人并没有消失,冀地的混乱被统合在某种隐秘的力量中,因为它的主人要换一个用法来用它。
但现在,另一种力量恣肆地攻击起了统治着冀地的力量。
大玄幽邃的眼向这里投来目光,笔尖墨色流淌。
天地有大劫,滚滚不可挡。
浑沌做了那开劫者,这么多年都没什么长进。
苍茫天地。
谁来执掌大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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