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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不管怎样,能够拖延四年多,已超乎他的预期。
这顾清道行深不可测,纪若尘知道自己就算下了拼死之志,也无逃脱可能。
人心最柔弱的时候,就是命运未定之时。
此时真相即将大白,纪若尘反而不再慌张,他默默取下颈中青石,递与了顾清。
顾清接过青石,以指尖轻轻抚摸,良久不语。
片刻之后,她似是隐隐叹息一声,竟然又将青石还给了纪若尘,然后道:“我并无恶意,若尘兄何必立下决死之志呢?” 纪若尘不禁啊的叫了一声。
顾清就如会窥探人心一般,接连道破他心事,连番打击之下,纪若尘终于再也维持不住镇定。
他知道自己失态,脸上一红,将青石又挂回颈间,默默坐下,等待着下文。
那顾清此来必不简单,现在既已掌握全局,那么接下来,想必就要提要求了。
顾清再打量了一下书房,若无其事地道:“若尘兄独居苦修,这份心志是令人佩服的。
左右我还要在道德宗呆上数日,这几日中,我就来陪若尘兄读书清修,你看如何?” 纪若尘万想不到顾清提的竟会是这等要求,一颗心瞬间跳得山崩海啸一样,热血上涌,脸上如着了火。
这一惊非同小可! “这……这……”纪若尘声音细如蚊鸣,半天才道:“……这有些不妥吧?” 顾清黛眉微扬,道:“哦?若尘兄不愿?” 纪若尘定了定神,知这顾清高深莫测,还是离她越远越好,于是一咬牙,道:“蜗居简陋,恐污了顾清小姐仙驾。
” 顾清忽而微微一笑,与以往那一闪即逝的笑容不同,这一次的笑凝于她唇边眼角,历久而不散。
她凝望着纪若尘,搁在书桌上的右手食指一抬,起始一下一下、轻轻敲击着书桌。
那雪白的纤指每一次落下,清脆的敲音都会震得纪若尘心慌神乱。
顾清纤指骤然一停,就此凝于空中! 纪若尘的心刹那间悬到了嗓尖! “若尘兄身怀解离仙诀,却不知贵宗真人晓不晓得呢?”顾清清亮的眼中隐有笑意。
恰如晴空霹雳! 纪若尘倒在椅中,张口结舌地看着顾清,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顾清长身而起,负手向书房外行去。
纪若尘挣扎着站起,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行到门口之时,顾清停下脚步,略略回道,微笑道:“我虽不理会尘间浊事,却非是不通世故。
今日打扰已久,这就告辞了。
明日一早,当再来拜访。
” 纪若尘凝望着她那惊心动魄的侧面,嘴几张几合,才硬是挤出几字:“欢迎之至!” 顾清一声轻笑,也不要纪若尘相送,就此飘然远去。
啪! 一颗羊脂白玉雕成的棋子重重地落在了千年古松制成的棋盘上,拈着棋子的两根枯木枝一样的手指似仍舍不得棋子的温润,又在上面抚摸数下,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
天海老人满面红光,笑得极是欢畅,道:“此子一落,满盘皆活。
紫阳真人,这一盘你怕是又要输了呢!” 紫阳真人面色凝重,手中拈着一颗黑子,沉吟良久,这才在白棋空中一点,然后微笑道:“天海道兄棋力高明,佩服,佩服!” 紫阳真人年岁虽长,但双手如玉,内温而外润,此非是保养之功,而是道法逆天之效。
紫阳真人此子一落,天海老人长眉立刻一跳,盯着棋盘沉思片刻,方才展颜一笑,道:“你这着虽然凶极险极,可是剑走偏锋,非是王道。
这一局棋想翻盘,我看是无望。
奕棋如修道,相差一点,可就是天渊之别啊!呵呵,紫阳道兄,你棋力虽与我相去无几,可是几天奕下来却是九战九败,由此可见一斑!” 紫阳真人倒丝毫不以九败为耻,只是抚须微笑,道:“天海道兄所言甚是,修道与棋力本就有颇多相通之处。
云中居秘法变幻莫测,穷天地之至理,这也是我素来心向往之的。
” 天海老人笑得合不拢嘴,手中一颗白子迟迟不肯落下,道:“紫阳道兄太谦了,贵宗三清真诀乃是广成子登仙时所留,不会比我派的玄黄录差了。
只不过嘛……贵宗教导年轻弟子有些不大得法,这弟子多是多了,不成大材,又有何用?” 他此言一出,一旁观棋的玉虚、太微等真人脸色登时就有些难看了。
其实大考这几天道德宗与云中居两派年轻弟子互相较劲,早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道德宗弟子包括姬冰仙在内统统败下阵来,这些真人们如何不知?这数日来,真人们虽然与天海老人足不出户,没日没夜的在这里下棋,可是这太上道德宫虽大,发生的事又怎么逃得过他们的灵识去? 其实真人们眼光是极厉害的,用不着真的论道比试,只见过了云中居三名弟子,就知门下没有一人能够过得了顾清那一关。
不过这一次几位真人都隐忍不发,天海老人含笑环顾一周,这才啪的一声落下白子,将紫阳真人的退路封得干干净净。
紫阳真人抚须微笑,拈起一颗棋子,沉吟半天,却迟迟落不下去。
他抬首向天海老人笑道:“云中居杰出弟子辈出,天海道兄想必花费了不少心思。
特别是顾清年纪如此之轻,其气却已能与天地浑然一体,看来飞仙有望。
如此人物,压倒我道德宗年轻弟子,原本是反掌间事。
看来云中居中兴,那是指日可期啊!” 啪,紫阳真人黑子落下。
天海老人压根没看紫阳真人落子何方,早已忍不住笑出了声来:“那是,那是!收得清儿这孩子入我云中居门墙,确实是需要些福缘的,呵呵,哈哈,啊哈哈哈!” 他笑得欢畅,脑子却没糊涂了,一子落下后,又将紫阳真人的气紧了几分,分毫不给机会。
天海老人倒没注意到,其余几位观战真人的面容都有些古怪,似是在强忍着笑。
紫阳真人又拈起一枚棋子,不急着落下,先是微微一笑,方不疾不徐地道:“不知顾清今年芳龄几何?” “刚刚二十!”天海老人得意洋洋。
紫阳真人点了点头,笑道:“如此甚好!年龄相合,人品俱佳,相处又甚欢,贵派我宗也算是门当户对,难得天海道兄携徒前来,倒是成就了一桩美事!天海道兄德高望重,贫道也虚长几岁,还为晚辈们作得些主。
依我看,就趁此良辰吉日,早早将小徒与顾清的婚事定下来吧,也是我正道一桩盛事。
” 天海老人大吃一惊,盯着紫阳真人看了半天,方怒道:“紫阳道兄在说些什么?!什么清儿的婚事?清儿十五年来从未下山一步,又与你徒弟有何干系了?这等龌龊主意,你想也休想!” 紫阳真人丝毫不以为意,随手落下手中棋子,一边道:“顾清虽然十五年未出云中居一步,但显然与小徒有些夙缘的。
当日太清池与小徒一见后,她既来找我,要参阅我道德宗典藉。
贫道以为,贵我两派虽然千年来门户之见甚深,但清儿与小徒皆是天纵之才,当此纷乱之世,这些门户之见不妨暂放一边。
于是贫道就准了她可以随意取阅道德宗内任何典藏。
” 天海老人啊的一声大叫,当即跳了起来,指着紫阳真人,满脸通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适才紫阳真人已经开口提亲,以他代掌道德宗门户之身份,可说是每说一个字都如刻在石,断无玩笑之意。
方今之世,各派对门中之术皆是秘而不宣,如道德宗这般大考还允人观看的,那是绝无仅有。
因此顾清以云中居弟子身份去要求观阅道德宗典藉本是一个极逾礼的要求,可紫阳真人竟然还准了! 这聘礼,下得可就有点大了。
天海老人怒视紫阳真人半天,见他神色从容,没有分毫玩笑之意,于是重新坐下,胡乱丢下一子,闷声道:“那么清儿这几日又在干什么?” 紫阳真人当即应了一手,微笑道:“这三日来她一直在小徒处清修读经,与小徒相处甚欢。
贫道乃有见于此,方向天海道兄提此唐突要求。
贵我两派若同气连枝,好处甚多。
道兄乃是有大智慧之人,这一点自无需贫道多言。
” 天海老人再不作声,埋头奕起棋来,这一次他落子如飞,错漏百出,将大好形势生生断送了。
自入得道德宗那一刻起,天海老人既与三位门徒分开,只是与道德宗几位真人没日没夜的下棋。
他胸有成竹,知道自己不在场,石矶等人反而可以了无顾忌,放手施为。
果然三位爱徒不负他厚望,轻描淡写的就将道德宗年轻一代弟子杀了个落花流水。
可他万没想到,最后竟会有如此结局! 若这门婚事真的成了,的确是轰动正道的一件大事,只是他云中天海就由登门挑战变成了送人上山,岂止是留下千古笑名? 可是顾清才上莫干峰,怎就与紫阳真人的徒弟如此纠缠不清了?夙缘?信才有鬼! 天海老人离了太清殿,杀气如潮,一步百丈,转眼间就来到了顾清等三人的居处。
此时夜幕低垂,寒星高挂,他尚未踏进院门,就听得院内传来阵阵争吵。
“你每日清晨即跑到那纪若尘居处,深夜方归,这成何体统?!云中居千年脸面,难道就这样断送在莫干峰上不成?”楚寒语气严厉,听上去又有些激动。
这对于素以定力著称的他来说,已是极罕见之事。
“云中居脸面非是系于我一身之上,师兄言重了。
”顾清淡淡地道。
“无论如何,明日不许再去纪若尘居处!”楚寒喝道。
此时石矶似是觉得气氛不对,忙在一旁插道:“师兄何必动怒呢?顾师妹想必是另有所图……” 石矶话未说完,顾清即打断了她,淡漠语声中隐隐多了些森寒之气:“楚寒师兄,刚才那话,等你执掌了云中居门户之后,再说不迟!” “你!……”楚寒一时语塞。
天海老人重重哼了一声,一步迈进正堂。
顾清、楚寒和石矶见天海到来,皆行礼问候。
顾清依然淡泊,石矶则始终是浅浅笑着,看不清心事,楚寒则略有喜色。
天海老人在居中正位一坐,目光有如实质,盯着顾清,沉默不语,面上如有凝雷。
这般直盯了一柱香时分,天海老人才缓缓地道:“你这三天一直呆在那个什么纪若尘居处?” “是。
” “你向紫阳真人求了参阅道德宗典藉?” “是。
” “那说说看,这三天你都读了些什么?” “时间仓促,不过是读过了三清真诀太清诀中的几篇。
” “三清真诀?!” 天海老人一声断喝,重重地拍了一下座下的铁心木雕龟椅!这一掌落下时无声无息,然而那张水火不侵、坚逾精钢的座椅就此消散得无影无踪,就如从未在世间出现过一样。
天海老人几缕残发无风自舞,一字一顿地道:“我云中居秘法无数,玄黄宝录哪一点比三清真诀差了,要去读道德宗的典藏?你知不知道,人家紫阳真人今日以此为聘,已然向我提亲了!!” 石矶听到这里,不禁轻掩樱唇,啊的一声轻呼。
楚寒脸色刹那间也变了一变。
顾清淡淡一笑,竟道:“那就答应了吧。
” 沙沙沙沙,有如春蚕食叶的一阵细声过去,水榭阁三重楼高的辉煌主楼忽化作片片细沙,随夜风而去,竟无一物留下,连那青玉地面、玄岩地基都消得干干净净。
一时间,水榭阁中央所在,只余下一个二丈余深的大坑。
天海老人虚坐空中,仍维持着拍掌下击的姿态。
而顾清则负手凝立于空,坦然相对,素衫如洗,片尘不染。
良久,良久,天海老人方吐出一口浊气,这一口气喷得轰鸣阵阵,若中夜雷鸣:“我虽然节制不了你,但带你回山还是办得到的。
明日一早我即向紫阳真人告辞,午后启程回山!” 第二日清晨时分,心事重重的纪若尘又看着顾清与过去三天一样,踏着第一线晨光走进院落。
这三天的滋味,实在是说不清,道不明。
第一天时,纪若尘仍下意识的不敢去看顾清,或许是因为她的高深莫测,或许是因为她那穿透一切的目光。
待得他好不容易克服这一毛病,能够与顾清正面相视时,这才得以发现顾清的倾世之姿。
只是她实在是过于大气,大气得简直有如胸中自有天地玄黄,在她面前,纪若尘只有退缩之意,分毫兴不起惊艳之觉。
这三天中,顾清真的是陪着他清修苦读,参研大道真义。
纪若尘知她年纪与已相仿,但无论是星相卜卦,丹鼎符箓,还是仙藉传说,玄玄之学,顾清无一不晓,无一不精,其渊其深,直不见底。
在纪若尘画符或者静坐片刻时,顾清也偶有动手替他收拾整理一下居处,把个纪若尘看得心惊胆战。
纪若尘倒不是怕顾清整理房间之时会再发现什么秘密,既然自己身怀解离诀她都知道了,那还有什么秘密是不能知道的?他只是实在不知道为何顾清会屈尊迂贵,为他收拾整理房间。
认真说起来,与这顾清起初不过是一面之缘而已,是以她如此举动就更加令人不解其意。
一想到这些举动背后的可能含义,连纪若尘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绝无可能。
刚听顾清说紫阳真人允她查阅典藉时,纪若尘还有所怀疑,只是一来当时真人们都在与天海老人斗棋,他寻不到紫阳真人,二来第二天顾清依约登门时,怀中已多了三本古卷,分别是太清上圣,高圣,太圣三经。
此三经只能从藏经殿中得来,至此纪若尘才知她确可以随意取阅众经,包括三清真诀在内。
这三天之中,纪若尘道行上一点收获也无。
每夜子时是他例行静坐清修之时,待他打坐入定,顾清即会悄然离去,第二日再与第一线晨光同时到来。
可是就算她已离去,纪若尘也总觉得那双清亮的眼在注视着他,又哪里静得下心来?道行自然全无寸进。
这第四日清晨时分,顾清依如出入自家庭院般,穿堂入室,直接步入正进书房,在书桌后的主位上那么一坐。
纪若尘尴尬一笑,只得和前几日一样,在客座上战战兢兢地坐了。
顾清如神龙自天外而来,一出场就抓死了他身怀解离仙诀的大把柄,此后无论她要风或是要雨,纪若尘又如何能够不从? 顾清凝视着纪若尘,默然不语。
纪若尘倒被她如此盯得习惯了,已能承受,但在那清澈如水的目光注视下,他仿佛一丝一毫的秘密都保留不住,这滋味其实仍是说不出的难受。
“若尘兄,可以让我看看你的手吗?” 面对着顾清伸在面前的一只如雪纤手,纪若尘不禁愕然。
他犹豫片刻,尽管觉得荒谬之极,此情此景,他实该与顾清换过角色才对。
但纪若尘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仍然不得不抬起右手,放在了顾清那雪白的纤掌中。
两只手,就这样轻轻地搭在一起。
顾清沉吟片刻,方道:“若尘兄,你我相逢短暂,已到别时。
今日午时一过,我即要回云中居去了。
” 纪若尘登时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
顾清忍不住轻轻一笑,刹那间令纪若尘眼前一亮。
她纤手一翻,轻轻在纪若尘手背上拍了一拍,柔声道:“若尘兄,方今之世,行当大乱,你我凶劫均是极重的。
我看你心志如钢,极懂韬晦坚忍之道,手上又全是血气杀意,想来杀伐果狠也非难事,只是若要得渡此世凶劫,却还不够。
你阴柔隐忍有余,刚烈果敢却是不足。
若尘,你乃是堂堂七尺男儿,不可时时处处都只想着隐忍用谋,也当有十荡十决的豪烈才是!” 纪若尘闻言一怔,过往种种事,刹那间同时涌上心头,他又是初见顾清温婉之态,一时间只觉耳中一声轰鸣,思绪混乱,再也想不清楚。
顾清轻叹一声,拍了拍纪若尘的手,长身而起,就在书桌前展纸研墨,顷刻间挥就新词一阙,看那字迹,银勾铁划,含锋不露,隐有包容天地之意。
纪若尘也站了起来,低声读道: 仙 古岳,名山 养身性,驻容颜 食百花露,饮不老泉 赏松涛悦耳,观鹤影翩跹 轮回解了恩怨,修真弃了挂牵 谁言仙道漫轻尘,将知我身续前缘 …… 纪若尘于诗书上造诣有限,但这一阙词读罢,却于空灵仙意品出一点寂寥之意,一时间竟然呆了。
顾清看看天色,微笑道:“时辰已到,就此别过,他日当再与若尘兄尘世相见。
” 纪若尘怔了一怔,惟有默默相送。
行到院门处,他立定脚步,想要开口时,却又有些犹豫不决。
顾清也不着急,只是负手立着。
终于,纪若尘叹息一声,道:“依你方才之言,你凶劫也是极重的,此去……一路小心。
” 此次轮到顾清一怔。
静。
顾清忽然一笑,嫣然道:“此事倒无须担心。
我也就是在你面前,才会装装温良娴淑!” 言犹在耳,她却已足下生云,早去得远了。
纪若尘张口结舌,呆立良久,这才摇了摇头,掩上了院门。
这一晚,他未动院中一物,仿如惟有如此,方才留得住这纷乱如麻的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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