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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屠苏没见过这样的女孩,脸上永远挂着乐观、真诚的笑容,对整个世界都抱着期待和热忱。
他不禁睁开眼看向她,好像在看一轮明月。
寻剑 琴川镇。
这个小镇三面环山,一面向水,河水琴弦似的穿城而过,所以有“琴川”之名。
正是大好春日,梧桐掩着青瓦,游船穿越柳荫,满城人间烟火。
风尘仆仆的南疆少年面无表情地穿越人群,时而目光微闪,扫过人群,旋即垂下眼帘。
英挺的面目和额心点的一滴殷红朱砂令豆蔻少女心里暖流翻涌,偏偏眉眼之间那股冷气让人不敢靠近。
他所到之处,人群悄无声息地让开道路。
这样一个人,锋利得便如一柄出鞘的利剑,碰上便会伤手。
他是百里屠苏。
他在找失落的“焚寂”。
算算脚程,那个女孩应该就在这座小镇里游荡,但是他找了大半个镇子,一点踪迹也无。
快日落了,今晚正是朔月,体内那股霸道的煞气似火焰缓缓流淌,无声地烧灼骨骼,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放入了炭炉中。
他的眼底有些微红,“杀戮”之气正在缓慢地吞噬他的意志。
众人的避让让他感觉好些,这时候他确实也该离活人远些。
河边人群涌动,挤得寸步难行,只怕有几百个人在那里围聚着看好戏。
今晚除了花灯盛会,还有桩大喜事,琴川镇的首富孙家有位小姐要抛绣球选亲。
也不知道这首富的独生女为什么要这么选择夫婿,她是相信命中注定的那人,就在今夜她举起绣球之际会悠悠地经过绣楼? 百里屠苏摇了摇头,没有多想,这些事跟他无关。
心中的凶焰起伏,他不敢靠近人群,正要扭头,肩上的阿翔低鸣了一声,毛羽乍然,利爪一按他的肩头,有起飞之势。
百里屠苏眼角余光一转,扫见一个金色的影子迅疾地闪入了深巷中。
大约是有人在跟着他。
但不是他要找的人,以他的目力,绝不会认错那个幽蓝色的曼妙身影。
一个剑客,不会认不出自己的敌人。
百里屠苏的眼角抽动了一下,灼热之痛向着四肢百骸蔓延,再找不到焚寂的话……他会不会把这座小镇变成死城? 他自己也不清楚。
“阿翔,去找。
”他低声说,“我……先出镇子。
” 也许真正适合他这种人待的地方就是荒野,在那里就算你疯了狂了,也不过是如野兽般咆哮着奔跑,把剑当做爪牙挥舞,最后疲惫地一个人倒在朔月之下。
满城烟柳和娇美的新嫁娘……与他本就无关。
阿翔感觉到主人声音中的焦急,箭般腾起,长鸣着扶摇而上,融入晦暗的夜色。
百里屠苏跌跌撞撞地奔跑在窄巷中,如一个醉酒的人,红色从眼底蔓延入眼睛深处。
能令他沉醉的东西不是酒,而是对血腥的渴求,没有焚寂,他不知道还能支持多久。
一声裂空的长鸣,白羽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长弧! 阿翔!它找到了! 纵然冷漠如百里屠苏,也不由得一阵喜悦。
他循着阿翔留下的痕迹,快步奔向前方小巷。
小巷寂静深长,地上铺了一地落花,放眼却没有人迹。
按说阿翔是不可能看错的,可为什么没有人?一阵剧痛从脑海中冲出,百里屠苏觉得双眼仿佛被无数根灼热的针刺穿,眼前所见的一切忽然都染上了血色。
“嘻嘻,淫贼,怎么现在才追上来呀?”好听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话说得那么轻松,倒似老朋友相逢。
百里屠苏挣扎着抬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赤足。
幽蓝色的纤细身影坐在高墙之上,星光之下,火红色的断剑被随手搁在一旁。
女孩歪着头,长辫垂在一旁,颊边一对浅浅梨涡,“这剑来头不小吧?你从哪里得来的?” “把剑还来!”百里屠苏低喝。
朔月隐藏在暗淡的云层里,正逐步引燃百里屠苏体内的煞气,他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把剑还我……然后……快……走开!”他身子晃了晃,单膝点地,说出这最后一句,牙齿似乎都要咬碎了,仍是克制不住心头的杀意。
女孩跳下墙头,凑了过来:“你不舒服?” 她伸手想去摸百里屠苏的额头,忽然怔住。
眼前是一双盛满血与火焰的眼睛,黑衣少年好似变了一个人,缓缓起身,拔剑。
黑气仿佛藤蔓滋生,笼罩了他周身。
“别这么生气啊,又没说不还你……”女孩话犹未尽,剑气已霹雳般刺至。
女孩震惊中腰肢顿挫,剑气堪堪擦着鼻尖掠过。
百里屠苏已然被煞气控制,剑势和步伐都凌乱不堪,剑上噬人的凶气却寸寸生长,每一击都直指要害。
女孩既惊且忧,一边躲闪一边问道:“我……我没有敌意……你怎么了?” 然而百里屠苏已无法唤醒。
女孩被凌厉的剑气逼到了墙边,已经没有了退路,不得已用手中的焚寂抵挡。
焚寂和百里屠苏的剑交击,撞出黑红色的光焰,笼罩百里屠苏的煞气越发炽烈。
“淫贼!你醒醒啊……我打不过你……我错了还不行吗……”女孩觉察到剑的异状,不敢再格挡,只能不断跳跃闪躲。
两人错肩闪过,百里屠苏不假思索地反手刺杀,剑上煞气和空气交割发出刺耳的嘶嘶声。
女孩只能凭直觉挥剑回挑,剑身相击,火花溅落如夜中烟火,双剑长吟如龙经天。
女孩再难支撑,跌坐在地。
百里屠苏回身挺剑直指,女孩再也无力抵挡,闭上了眼睛。
“大哥,”她在心里轻声说,“我还没有……找到你啊。
” 原来所谓死亡,就是这么……简单。
剑锋临体的瞬间,缠绕在百里屠苏身上的煞气猛地收缩,如千万妖魔正从地狱扑出,却忽然被极大的吸力拉了回去。
女孩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你没死……那就……好……”百里屠苏喃喃地说,不似自己的声音。
瞳光暗淡,他倒在了地上,长剑脱手,如银蛇般弹跳开。
女孩呆了片刻,小心翼翼地上前捧起百里屠苏的手臂,试他的脉搏。
“这个人……”她脱口而出,惊讶地看着身旁昏厥的少年。
明澈如水的双眼中,涌起隐隐的忧虑。
行舟 百里屠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也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自己。
他在高山之畔,对着幽谷深潭抚琴,水中雾气蒸腾,雾气中龙影闪灭。
他奏春风徐来之曲、夏日篱荫之曲、秋山枫叶之曲、冬雪绵绵之曲,雾气中龙影翻转,以长吟相和。
风吹起他的广袖长袍,渺渺然如神仙。
他分明没有学过弹琴,可这一刻指尖琴音流转,已浑然忘我。
多年来体内一股煞气一直伴着他,靠断剑焚寂来镇压,而焚寂本是凶物,他这从里向外寸裂的身躯就靠着煞与魔相持,以守内心一丝清明。
折磨反复,苦不堪言,人生如焚,不知尽头。
偏偏这一次,琴声渺然中,身心似被清暖之意全然包围,无法降伏的煞气居然慢慢消弭。
他睡了记忆中罕见的一个好觉,嘴角含着一丝笑。
百里屠苏睁开眼睛,眼前是陌生的乌木房间。
自己躺在一张木床上,房间随波晃动,似在水上。
下一瞬,他忽然警醒地坐起—— 那夺走焚寂的女孩,此刻正伏在他身侧,睡得很安稳。
她的额发轻轻柔柔地垂下,虽然睡着,戴着黑色手套的双手仍紧握着他的手。
两人交握之处,蓝光盈盈,有真气流转之象——她,是在给自己传功治疗。
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人握过他的手。
百里屠苏望着对方,愣了半晌,之后僵硬地将手抽离。
女孩被他的动作惊动,揉着眼睛起身,见百里屠苏醒了,露出欣慰的笑容:“你醒了!” “这是何处?”他的语气有些警惕。
“你不记得了?”女孩歪着头看他,“之前我们打了一架,明明你赢了,却忽然昏倒。
我背着你想找人看病,走到河边,船上的人说认识你,我就带你上船了。
” 阿翔立在窗口,清啸一声,似是附和女孩的话。
“你可好些了?”女孩关切地问。
百里屠苏调整了一下呼吸,体内真气流转自如,不但没有受伤,之前被煞气折磨的种种痛楚反倒被安抚了,这个朔月之日,变得不那么难熬。
“是你助我压制体内煞气?” 女孩眨了眨眼:“煞气?我不太明白……你杀气倒是挺重的呢。
只是见你很痛苦的样子,也不知道是生病还是受伤了,就想试试看把真气渡给你。
有用吗?” 百里屠苏已觉察到此女言语处事不似常人,不断给他带来更多迷惑,他静静感受着体内的真气流转,沉思不语。
女孩指指放在一边的焚寂:“这把剑还你吧,是我不好,不知道你会那么生气……” 百里屠苏接过焚寂,收回剑囊缚好:“并非生气,只是此剑不敢交于他人之手,姑娘见谅。
” “你能告诉我关于这把剑的事情吗?”女孩兴致勃勃地问。
百里屠苏摇摇头,不愿意回答。
这个女孩太过热情,让他不知所措。
女孩当面被拒,却好像很兴奋的样子:“这是你的秘密?那……我们来换吧,人界就是喜欢换来换去,我告诉你我的一个秘密,淫贼你就把剑的秘密告诉我好不好……” “我不叫淫贼!”回想起雾灵山涧一幕,百里屠苏不由得尴尬而微怒。
“对哦,船上的人说你叫百里屠苏。
”女孩点着头,忽而一笑,“我叫风晴雪,交个朋友吧。
你这人蛮好玩的,养的鸟也这么威风……” 阿翔听闻这话,得意地鸣叫几声,展翅跃起,临水盘旋了一圈,似乎要证明自己的威风凛凛。
百里屠苏却愣住了。
威风……自从他步入这盛世红尘,男女老幼看见他的爱鸟阿翔,十个有九个会把它错认成一只肥胖的芦花鸡。
女孩的思路跳脱,举止古怪,似乎人世间的规矩她都是从书本中学来,只是笨手笨脚地照本宣科。
百里屠苏只觉得自己完全不能跟上她的思路,她说她叫……风晴雪吗? 他心中思绪盘旋,口中却只冷冷地问道:“你说船上的人认识我?是何人?” 风晴雪却答非所问地说:“人界的规矩我懂,打胜了才能发话,等你身体好了我再找你比试,要是我赢了,一定要告诉我那把剑的事情哦!” “勿要自作主张。
” 风晴雪伸手去摸百里屠苏的额头,却被他躲开了,她也不介意,笑着皱皱鼻子:“苏苏,不早了,我约了新朋友一起放灯呢,你先休息吧。
” “苏……”百里屠苏脸上现出不易觉察的红晕,“休要胡乱相称!”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风晴雪学着江湖中人的模样抱了抱拳,不伦不类地告辞,“嘻,这回铁定没念错。
”莞尔一笑,便钻出了船舱。
“真是个好性格的姑娘。
” 百里屠苏还在怔怔间,舱门口有人掀帘而入,声音如高山流水,悦人身心。
他举目看去,见来人宽袍广袖,发尾松松地束在胸前,面孔斯文秀雅,正是从翻云寨地牢中救出的欧阳少恭。
“原来是欧阳先生,多谢先生相助。
”百里屠苏起身行礼。
欧阳少恭淡然一笑:“今夜恰逢琴川灯会盛事,在下租了艘船沿河观灯,偏巧遇到晴雪姑娘求助。
只叹在下学艺不精,切过脉后,并无办法缓解少侠体内煞气,幸而晴雪姑娘施为,情况方才有所好转。
少侠若要感谢,还是当谢谢晴雪姑娘。
” 想到刚才那位姑娘,百里屠苏心头思绪良多,只是沉默以答。
欧阳少恭一挥大袖,只见他袖底窸窸窣窣,一只浑身金毛的小狐狸钻了出来,一路爬到床脚,怯生生地看着百里屠苏。
“这儿还有个小东西,翻云寨里见过的。
”欧阳少恭温和地笑道,“它似乎跟着百里少侠,一路过来琴川。
” 阿翔一见金毛狐狸,激动地叫着,抓了两把窗框,一副蠢蠢欲动的模样。
“阿翔勿闹。
”百里屠苏心下明了,在琴川镇内跟着自己的金色影子,多半就是这个小家伙。
小狐狸缩了缩,见那海东青当真不来扑它了,才放下了心,轻轻一跃,跳上床榻,蹲在百里屠苏身边。
此刻窗外虽无月光,却值灯会,满河灯火映入船舱,小狐狸的身体被灯光笼着,好像也发出金色的微光,这光渐渐膨胀数倍,将它整个身体都包裹起来。
光芒散去后,小狐狸竟幻化成了人形,水润的杏核大眼,橘色的衣裙,手腕上还有只金色的铃铛,随着动作而叮当脆响,怎么看都是美丽的及笄少女——只是这少女长着尖尖的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泄露了她的原身。
“屠苏哥哥……”少女跪在床上,痴痴地看着百里屠苏,透着说不出的崇拜和喜爱。
欧阳少恭笑道:“古往今来,多有狐妖报恩之说,莫非……” 少女猛点头:“襄铃是来报恩的!襄铃在山上玩,不小心被那些大块头抓去了……那时候在山洞里,你们讲的话我都听见了……要不是屠苏哥哥来救,襄铃就被吃掉了!襄铃一定要报答屠苏哥哥的救命之恩!屠苏哥哥叫襄铃做什么,襄铃就做什么……” 呆了半晌,百里屠苏肃然合了嘴唇。
“翻云寨中,我只为救人。
雾灵山涧中见你真身,便已知你是狐妖,人妖本非同路,你且去吧。
”他说着背转过身,全然不看那可爱少女。
襄铃听了这话,大颗的眼泪一下子涌出眼眶:“呜……屠苏哥哥是不是嫌弃襄铃连变人都变不好?可是我真的很努力了,我会扑蝴蝶,还会抓虫子……少恭哥哥说了,你们要找什么玉横,我也能帮忙的!屠苏哥哥不要赶我走好不好……”她一边哭,一边揉着眼睛,耳朵尖尖都垂了下来。
欧阳少恭静立一旁,只看百里屠苏怎样处置,等了半天,见他双眼紧闭——原来只是“置之不理”四字,别无他法。
欧阳少恭浅浅一笑:“百里少侠今日辗转奔波,想是十分劳累。
不如襄铃与在下先行告辞,少侠早点歇息,若有事情,明日再说不迟。
” 襄铃一听似有回旋余地,怎样都好,连连应和:“那明天我再来找屠苏哥哥……”原地一个翻转,变回了金色小狐狸的模样,跟着欧阳少恭,乖乖地离开了舱房。
人皆走了,小动物也走了,百里屠苏的心绪却是久久难平。
今日险情,令他心中生出几分犹疑与愧疚。
当初不遵师命教导,一味自作主张离开了清修之地,进入这烟火凡俗,却不想,这条路果如师尊所说,并非自己能轻易走得的。
若非及时寻回焚寂,若非遇到这些萍水相逢的人热心相助,若非……那奇怪的女孩风晴雪以真气相救,自己一夕凶煞发作,船舱外这派静好的人间繁华,说不定会被自己手中剑锋毁成何等模样。
他这般想着,心头越发郁郁,舱外却响起了悠扬的琴声,像随风飘浮的丝线,缚住人的神魂。
琴声清澈,似能治愈他胸中的这份窒闷,而且那曲子十分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
不觉间,百里屠苏就已走到了甲板之上。
“百里少侠既已来了,何妨小坐一会儿。
” 欧阳少恭并未回头,指尖轻轻按在弦上,手已止而琴声未息。
百里屠苏走到他身前坐下,见古琴木色沉腻,梅花断纹,龙池凤沼,音色澹远,纵使不通音律,也能断定这是一把绝佳的琴。
直到琴音完全消弭在夜风之中,欧阳少恭才温温地开口:“少侠年纪轻轻,修为已是了得,但这一身煞气,凶险异常,若是不能寻得方法根除,假以时日,只怕……” “先生不必讳言,百里屠苏自知冷暖。
” 欧阳少恭颔首:“霁月光风,超然洒脱。
少侠武功品性皆属上乘,敢问师承何人?” 百里屠苏须臾方语,音色降了半分:“师门劣徒,无颜相告。
” 话已至此,欧阳少恭也不多问,捻起琴边那尊小巧的错金博山炉,挑了挑其中的香饼,复又抚起琴来。
炉内焚香清幽而不断绝,缠绕着琴音随水面延宕而去。
百里屠苏见这尊博山炉与常见的有所差别,山间雕有楼宇亭台,仙人起舞,特别是那香炉的莲瓣上层暗淡,底层却蕴着幽幽光亮,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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