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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更初跃以后,九奶奶秘窟香巢内,洞房邃室,兀自静静地寂无人声,惟独卍字走廊通到东首的抱厦内。
左边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子,珠灯掩映,画烛通明,而且时有笑语之声,从茜纱窗内,透曳出来。
这间屋内,中间紫檀雕花的圆桌面上,摆着一桌精致的酒席。
杨展居中上座,打捞得珠光宝气的三姑娘,含羞带笑地坐在右面相陪,左侧坐着谈笑风生的香巢主人—九奶奶。
两个垂髫俊婢,执壶侍立。
绣帘外面,几个伺应使女,不断地送进珍馐佳肴来。
九奶奶风流放诞,不减当年,伸出肥藕似的手臂,翠镯叮当,和杨展猜枚行令,锐利的眼神,却时时打量三姑娘。
在九奶奶眼中,见她低头时多,抬头时少,偶然对答几句,也似羞羞涩涩的,以为大家姬妾,初次做这风流勾当,毕竟胆虚,其实三姑娘久闯风尘,相当老练,此刻好像有点羞答答,一半是故意做作,一半是暗自担心:事情能否顺手?不免低头沉思。
同时还想起沙河镇鸿升老店内,和杨展深宵相处的一幕趣剧,想不到今夜又和他扮演一幕“蓝桥相会”。
虽然假戏假唱,为的是要和仇人一拼,血溅画楼。
可是绮筵绣榻,情景逼真,回忆前情,免不得有些芳心历乱,惘惘无主,好像身入梦境一般。
酒尽席散,二更已过。
九奶奶格格一笑,移动胖胖的娇躯,把相连的内室门帘一撩,笑道:“小兄弟,时已不早,你们两位进去瞧瞧,老姊姊替你们预备得怎么样?”这一句话,三姑娘面上,立时飞起两朵红云。
九奶奶更是得意,哈哈一笑,赶到杨展身边,在他耳边悄悄地说:“老姊姊多知趣,明天却要和你算账,你也得掏出良心来,替老姊姊效点劳。
”杨展忙拱手道:“多谢多谢!以后有事吩咐,无不遵命。
”九奶奶点点头道:“好,过河不准拆桥,老姊姊不再罗唣你们,我也要张罗别的去了。
”说罢,向三姑娘噗嗤一笑,在一个俊婢扶持之下,出房而去。
外屋几个侍婢使女,忙着撤筵调席。
杨展向三姑娘一使眼色,便进了内室。
三姑娘低着头,也姗姗跟入。
一进内室,异香袭人,中人欲醉,鸳帏雀帐,色色俱全,画烛珠屏,处处夺目。
三姑娘奔波风尘,从来没享受过这样的华屋,处境又非常微妙,耳边又听得外屋侍女们异样笑声,顿时心头乱跳,低着头,不敢用眼去瞧杨展,却听得房门,呀地一声,被杨展关上,而且加上插销,她觉得一颗心要跳出腔子来,身子好像驾了云,不知如何是好,猛听得耳边有人悄声说道:“义妹!你先定一定心,快到你报仇雪耻的时候了!你惨死的两位姊姊,冥冥之中,也要默护你的。
”杨展这几句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落在三姑娘耳边,宛如晨钟暮鼓,芳心一惊,神志立清,一抬头,咬牙说道:“全仗义兄扶持,只要大仇得报,小妹和那凶贼,同归于尽,也所甘心……”语音未绝,杨展嘴上,微微地发出一声:“嘘!”一耸身,跳上了侧面贴近一排花窗的长案上。
一伸手,把上面一层冰纹格的推窗,推开了两扇,向外面微一弹指,便听得窗外一株马樱花树下,也有人弹指作答。
一忽儿,一条瘦小黑影,窜上回廊,逼近窗下,哧地往上一起,旱地拔葱,捷如猿猱,伸手勒住檐顶短椽,两腿一起,整个身子像壁虎般绷在廊顶上了。
再一移动,便贴近了上层的排窗,杨展立在窗内,知他四肢绷住了身子,无法褪出背上的东西,自己微探上身,伸手把他背上的一柄莹雪剑、一支铁琵琶,替他卸下,拿进窗来,下面立着的三姑娘,忙伸手轻轻接过。
杨展向窗外低声说:“仇儿,快到外面,知会曹相公注意贼秃手下,千万见机行事,不要跑掉一个,里面的事,你们不用管了。
”说罢,依然把短窗推好,跳下桌来,一转身,把床上锦被抖乱,将铁琵琶连同莹雪剑,都塞在被洞里。
又把室内几盏明灯都熄灭了,只留下一支画烛,移到床侧背暗之处,三姑娘也把两面排窗前遮阳垂苏软丝幔,一一垂下,烛光不致外露,即使有人在窗外偷窥,也瞧不见房内动静了。
杨展坐在前窗下,暗地拉开一点窗幔,窥探外面动静。
细听外室侍女们,也寂寂无声,想已走净。
片时,卍字走廊上,起了笑语之声,只见影绰绰两个侍女,提着纱灯,扶着一个妖娆女人,冉冉地走向正中一所抱厦内去了。
杨展料是曹家的七姨来了,花太岁不久必到,转身把身上软巾直裰,统统脱下,露出里面预备好的一身青色夜行衣,又掏出两块黑帕,一块包头,一块是蒙脸的,上有露眼透气的窟窿,拽在腰里备用。
三姑娘也照样脱卸一身华装,里面也是一身青的短打扮,也是黑帕包头,却没有蒙脸的东西。
从被洞里取出铁琵琶,去了丝弦,把喑器机关,察看了一下,息心澄虑的坐在床前,等待时机。
杨展也把一口剑斜背在身上。
又沉了片刻,远远听得街上敲了三更,窗外夜深人静,月华如水。
杨展先把脸蒙上,仅露出两眼一口,噗的一口,把那支画烛也吹灭了,悄悄把房门开了,探头向外一瞧,漆黑无人。
转身向三姑娘说了句:“到时候了。
”三姑娘跟着杨展,一先一后,闪出房去,依然把房门虚掩上。
杨展在先,三姑娘在后,悄悄从这所抱厦出来,不走卍字回廊,一齐掩入廊外草地,藉着高高低低的玲珑假山和花木的阴影,蔽着身形,绕到正面一所前后五开间的抱厦左侧。
前面各屋窗内,黑漆一片,后身靠左尽头一间窗内,却透出灯光,屋内还有男女嬉笑,杯箸起落之声。
杨展心里起疑,一瞧那屋内并未垂下窗幔,心里得计。
暗嘱三姑娘隐身暗处,他自己一耸身,跳过几折花栏,隐到窗下,缓缓长身,用舌尖湿破了一点窗纸,瞄着一目往内细瞧时,只见房内一个扫帚眉三角眼阔脸暴腮、光头剃得铮亮的高大和尚,身上似乎未带兵刃,膝上拥着一个满头珠翠的妖娆妇人,在那儿喝酒。
听那妇人说道:“今天你来得晚一点,怎地和平常不一样,悄悄地从屋上下来,没良心的行货,难道你还不放心我,特地考察我来了?”和尚笑道:“休得胡想,府里有事拴住了身子,来得晚一点是真的,因为到得略晚,怕你心焦,懒得走黑长廊推墙摸壁的又费事,干脆从屋上翻进来了,不过今晚有点怪道,我从前面纵上屋时,瞥见了前面第三进屋脊上,似乎有个瘦小的身影,鬼影似的一晃便不见了,我过去一搜,竟没有搜着,我不信,有人敢在我八指禅师面前捣鬼。
也许我一时眼花,看离了。
”女子说道:“天子脚下,哪有这种事,再说你是什样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吗?也许是小偷儿,你带来的人呢?”和尚说:“我今天只带两个人来,搁在前面破院内,九姑娘照例留着人招待他们,让他们也自在一忽儿,你车上跨辕的小老头儿,却真亏他,抱着鞭子,猴在驴屁股上不管满身露水,睡得直打呼噜,怪可怜的,明天多赏他一点吧。
”杨展听得暗暗吃惊,料不到贼秃今晚改了样,从屋上进来,他瞧见的瘦小黑影,定是仇儿无疑,自己和三姑娘出屋来,一心以为他也从机关的墙外进身,没有被他碰上,还算幸运,不过原定在仇人未到之先,将七姨捆缚藏过,叫三姑娘潜身入室、暗藏帐内的计划,已不能用,现在只有单刀直入,立时下手的了。
想定主意,一缩身,离开窗下,到了三姑娘伏身之处,附耳说明屋内情形,叫她如此如此行事。
三姑娘虽然身有武功,久闯风尘,到了真个找到仇人、千钧一发当口,一颗心也提到腔子里。
因为当年花太岁武功不弱,事隔多年,也许本领益强,能否得手,尚无把握。
跟着杨展,鹭行鹤伏,亦步亦趋,向仇人窗下贴近,五官并用,宛如狸猫一般,不敢带出一点响声来。
贴着一排花窗下面的墙根,溜到后堂门口,杨展微掀软帘,一看后堂灯烛尽灭,阒然无人,两人蹑足而进,和花太岁存身屋子,还隔着一间套房,房门口也垂着一重猩红呢帘子。
杨展矮着身形,把下面帘角拨开一点,瞧出套房内桌上只点了一支残烛,蜡泪堆得老高,一个青年侍女,斜倚着靠墙美人榻上睡着了。
杨展艺高胆大,一迈腿,便进了套房,一伸手,窥准榻上侍女胸口软骨黑虎穴轻轻一点。
这是眩晕难醒的穴道,点重了长睡不醒。
像杨展手有分寸,也无非使她昏睡一时罢了。
杨展一回头,三姑娘已跟踪入室,向她一招手,自己一塌身,悄悄地掩到里屋门边,微一探头,从门帘缝里瞧出两扇房门只虚掩着,透出室内说话的声音,八指禅师和七姨兀自在房内吃酒斗趣。
杨展心里一转,急不如快,迟或生变,一缩身,向三姑娘耳边说:“你放胆进去,进门时须把两扇门推开,我自有法接应你。
”三姑娘娇靥煞青,柳眉倒竖,微一点头,卸下背上铁琵琶,挟在左胁下,一耸身,到了里屋帘外。
屋内似已听得一点声音,喝道:“小鸡子似的女孩们,懂得什么,罗汉爷此刻用你们不着,挺尸去吧!”三姑娘一咬牙,杏眼圆睁,一撩门帘,两臂一分,两扇房门,呀地大开,一声不哼,挺身而入。
房内八指禅师酒兴未尽,兀自拥着曹府七姨,大得其乐,蓦见房门开去,闯入一个一身青,短打扮,挟着琵琶的异样女子,不禁一愣,却依然坐得纹风不动,只睁着一对三角怪眼,把三姑娘上下打量了一下,指着喝道:“你是谁?这儿没有你这样人,你闯进来为什么?快说!”三姑娘往前一迈步,右臂一抬,指着八指禅师冷笑道:“我是谁,叫你死得明白,我是大同镖师左臂金刀的第三个女儿。
花太岁!十年旧账,此刻是你偿还血债之日……”语音未绝,三姑娘一侧身,左胁下铁琵琶已横在胸前。
右手稳住前端琵琶颈,左手一托下面琵琶肚。
机关一开,咔叮一声,一支三寸长的纯钢雪亮丧门钉,疾逾电闪,哧的向花太岁脑门射去。
花太岁惊得一声厉吼,两臂一抬,竟把拥于怀里的爱宠,当作挡箭牌,而且也做了打击敌人的武器。
满头珠翠的七姨,一个瘦怯怯的娇躯,竟被花太岁抛起,像一朵彩云似的,向三姑娘头上砸下来。
三姑娘真还不防他有这一手,一闪身,只听得七姨尖咧咧鬼也似的一声惨叫,在三姑娘脚边,金连一顿,立时玉殒香消,酥胸上已插着一支丧门钉,先做了情人的替死鬼。
在七姨中钉跌死的一刹那,花太岁早已跳身而起,顺手捞起绣榻旁鼎立着的一人多高落地古铜雕花长烛台,顶端莲花瓣上,还签着一支火苗炎炎的巨烛,积着油汪汪的满兜烛油,花太岁顺手牵羊,把它当作家伙,而且心狠手毒,随手一抡,虽然花太岁立在酒桌那一面,可是蜡签上的巨烛,和满满的一汪积油,却向三姑娘兜头飞来。
三姑娘一伏身,带着火苗的一支巨烛,飞落窗口,飞溅出来的滚烫烛油,却溅了三姑娘一身,幸而伏身得快,面上没有溅着。
三姑娘却也厉害,伏身之际,不忘杀敌,乘机一按琵琶颈上的机括,又是咔叮一声,一支丧门钉,从桌子底下射了出去。
花太岁眼光虽然锐利,苦于一张圆桌面隔着灯光,也不料敌人暗器,与众不同,来得太快,而且从下三路袭来,势疾锋锐,一支丧门钉,哧地穿透了他的右腿肚。
凶狠的花太岁,咬牙忍疼,一声不哼,两眼腅腅,突得像鸡卵一般,手上长颈落地铜烛台,当枪使,前把一起,把中间圆桌猛力一挑,挑起老高,向三姑娘身上砸下。
同时,哗啦啦一阵脆响,桌面上杯盘酒菜,粉碎了一地。
三姑娘一退身,捞住砸下来的桌子腿,顺势一甩,把整张桌子,甩在上面金碧辉煌的床坑上。
花太岁一声怒吼,恶狠狠平端着长铜烛台,利用顶端莲花瓣上七八寸长的尖锐铁烛签,向三姑娘直刺过去。
三姑娘展开师傅铁琵琶的独门功夫,抡、砸、拍,崩、磕,和花太岁手上长铜烛台交上了手。
一个凶淫和尚,一个风尘英雄,在这锦帏绣阁之间,竟作了拼死决斗之场。
房内这样惊天动地一争斗,虽然是眨眼之间的事,夜深人静,声音当然震动了整个香巢。
潜身门堂外面的杨展,暗喊:“要糟!”心里一急,把手上预备的两枚金钱镖,一抖腕,从门帘缝里飞了进去。
房内花太岁疯狂如虎,挥动手上长烛台,已把三姑娘逼得娇汗淋淋,哪料到门外还有伏兵。
暗器上身,躲闪不及,一中左眼,一中右肩,脸上立时血汗齐流,手上铜烛台劲力一挫,被三姑娘铁琵琶用力一拍,落在地上,顺势反臂一抡,向花太岁胸口劈去。
满以为敌人已受重伤,不怕逃出手去,哪知花太岁真个厉害,他左眼虽血肉模糊,尚非致命,一见敌人琵琶迎面劈来,势沉力疾,自己双手空空,忙一吸胸,一侧身,琵琶落空,顺势左掌向下一截,向三姑娘右腕上斩去。
三姑娘一击不中,敌掌已到,疾一拧身,微退半步,正想换招,猛见花太岁双足一顿,人已跳上窗口上的琴台,右肩一摆,哗啦一声响,一扇排窗,竟被他肩锋撞散,人也跟着碎窗飞了出去。
不过花太岁飞身出窗时,嘴上却惨吼了一声。
原来杨展又送了他一枚金钱镖,又中在后腰上。
花太岁穿窗而出,杨展一镖发出,人已窜进房内,喝声:“快追!”一个燕子穿帘,身子已经飞出窗去。
三姑娘一眼瞥见,被花太岁甩落那支巨烛,火苗未绝,已把窗幔点着,烧了起来,又听得别的院落内,已有惊呼之声,料知九奶奶闻声惊起,忙把琵琶一挟,跳上琴台,窜出窗去,再一耸身,落在花栏外面草地上,只见杨展纵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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