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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牙,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嘎声道:“少爷,我恐怕已不得不走了。
” 李寻欢动容道:“你要走?你也要走?” 虬髯大汉黯然道:“我身受少爷你们父子的大恩,本来已决心以这劫后的残生来报答少爷的恩情,可是现在……” 静夜中,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马嘶。
虬髯大汉凄然笑道:“赵正义他们显然已看出了我的来历,现在只怕已去通知我的仇家,我本已未将生死放在心上,倒也不怕他们,可是……” 李寻欢道:“可是你却怕连累了我,是吗?” 虬髯大汉叹道:“我也知道少爷你不是怕被连累的人,可是十八年前的那段公案,其曲本在我,我怎么能让少爷你也陪着我一起受人耻骂?” 李寻欢默然半晌,长叹道:“那是你一时的无心之失,这十八年来,你受的苦已足够弥补了,他们也不能逼人太甚。
” 虬髯大汉惨笑道:“少爷你虽然这么想,但别人却不会这么想,江湖中的血债,一定要用血才能洗得清的!” 他不等李寻欢说话,接着又道:“何况,我还要去看看那位梅二先生,他负伤后一怒而去,是否能走得远,还说不定,无论如何,他们是冲着我们才来的。
”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黯然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虬髯大汉长叹道:“现在我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可是……” 他忽然一笑,道:“可是我绝不会走得很远的,每到风清月白的晚上,我说不定还会携酒而来,找少爷你共谋一醉。
” 李寻欢霍然长身而起,道:“一言为定?” 虬髯大汉道:“一言为定!” 两人目光相对,都已不觉热泪盈眶,于是两人都扭过了头——英雄们的别离,有时竟比小儿女的分离更令人断肠,因为他们纵有满怀别绪,只是谁也不愿说出口来。
李寻欢只是淡淡道:“你要走,我也不拦你,但你总得让我送你一程。
” 长街如洗,积雪昨夜已被扫在道旁。
一块块粗糙的青石板,在熹微的晨光中看来,仿佛一块块青玉,远处已有市声传来,大地已经苏醒。
但天色还是暗得很,看来今天还是不会有阳光。
这条街也静得很,虽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鸡啼和李寻欢的咳嗽声,却还是打不开这令人窒息的静寂。
虬髯大汉忽然停下了脚步,勉强笑着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少爷你……你还是回去吧。
” 李寻欢又走出了几步,才缓缓停下,望着长街尽头一株孤独的枯树,痴痴地出了半天神,终于缓缓转回身,道:“好,我回去,你……你多多保重。
” 虬髯大汉点了点头,嘎声道:“少爷你自己也多多保重了。
” 他不再去望李寻欢,低着头自李寻欢身旁走过去,走出了十几步,忽又停下,转身道:“少爷你若是没有别的事,还是在这里多住些时候吧,无论如何,龙大爷的确是条好汉子、好朋友。
” 李寻欢仰天叹道:“得友能如龙啸云,夫复何恨!” 虬髯大汉道:“少爷若已决定住下,说不定我很快就会回来找少爷的。
” 李寻欢笑了笑,道:“也许我会住下来的,反正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 他虽然在笑着,但笑得却是那么凄凉。
虬髯大汉骤然转身,咬紧牙关大步冲了出去。
天色渐明,雪意也愈来愈浓了。
死灰色的穹苍,沉重得似已将压了下来,可是虬髯大汉的心情却比这天色更灰暗,更沉重。
无论他是为了什么而逃的,总之他现在又要开始渡那无穷无尽的逃亡生活了,他已和李寻欢逃亡了十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逃亡生活的痛苦,那就像一场噩梦,却永远没有醒来的时候。
但在那十年中,至少还有李寻欢和他在一起,他还有个人可以照顾,他的心情至少还有寄托。
而现在,他却已完全孤独。
他若是个懦夫,也许反而不会逃,因为他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事比这种孤独的逃亡生活更痛苦。
甚至连死亡都没有。
那种绝望的孤独,实在能逼得人发疯。
但他却非逃不可,眼看李寻欢似乎又可以安定下来,他只有走,他无论忍受任何痛苦也不能连累了李寻欢。
现在,他本该静下来仔细想一想今后的去向,但他却不敢让自己静下来,他要往人最多的地方走。
他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远,忽然发现已到了一个菜场里,他自己也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他这一生中,也不知到过多少种地方,上至世家大族的私邸,下至贩夫走卒住的大杂院,上至千金小姐的闺阁,下至花几十枚大钱就可以住一夜的土嫖馆,最冷的地方他到过可以把人鼻子都冻掉的黑龙江,最热的地方他到过把鸡蛋放在地上就可以烤熟的吐鲁番。
他曾在泰山绝顶看过日出,也曾在无人的海滩上看过日落,他曾经被钱塘的飞潮打得全身湿透,也曾被大漠上的烈日晒得嘴唇干裂,他甚至在荒山中和还未开化的蛮人一起吃过血淋淋的生肉。
可是到菜场来,这倒还是他平生第一次经历。
在冬天的早上,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比菜场人更多、更热闹的地方了,无论谁走到这里都再也不会觉得孤独寂寞。
这里有抱着孩子的妇人,带着拐杖的老妪,满身油腻的厨子,满头刨花油香气的俏丫头…… 各式各样不同的人,都提着菜篮在他身旁挤来挤去,和卖菜的村妇、卖肉的屠夫为了一文钱争得面红耳赤。
空气里充满了鱼肉的腥气,炸油条的油烟气,大白菜的泥土气,还有鸡鸭身上发出的那种说不出的骚臭气。
没有到过菜场的人,永远也不会想到这许多种气味混合在一起时是什么味道,无论谁到了这里,用不着多久,鼻子就会麻木了。
但虬髯大汉的心情却已开朗了许多,因为,这些气味、这些声音,都是鲜明而生动的,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世上也许有许多不想活的人,有人跳楼,有人上吊,有人割脖子,也有人吞耗子药…… 但却绝没有人会在菜场里自杀的,是不是? 在这里,虬髯大汉几乎已将江湖中那些血腥的仇杀全都忘了,他正想花两个铜板买个烟煎饼尝尝。
突听前面一人直着嗓子吼道:“卖肉卖肉,卖新鲜的肉……” 这声音刚响起来,就被一阵惊呼声打断了。
接着,前面的人都惊呼着向后面退了回来,大人们一个个脸如死灰,孩子们更是哭得上气接不了下气。
后面的人纷纷问道:“什么事?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的?” 从前面逃回来的人喘息着道:“有个人在卖肉。
” 后面的人笑了,道:“这里至少有几十个人在卖肉,有什么好害怕的?” 前面的人喘息着气道:“但这人卖的肉却不同,他卖的是人肉!” 菜市里竟然有人卖人肉,这实在连虬髯大汉都吃了一惊,只见四面的人愈挤愈多,大家心里虽害怕,但还是想瞧个究竟——有许多女人到菜场去,本就并非完全是为了买菜,也是为了去和别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磕磕牙、聊聊天,交换交换彼此家里的秘密,瞧瞧别人的热闹。
有这种怪事发生,谁还肯走呢? 虬髯大汉皱了皱眉,分开人丛走出去。
他脸上也立刻变了颜色,看来竟似比任何人都吃惊。
在菜场里,肉案总是在比较干净的一角,那些手里拿着刀的屠夫,脸上也总是带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因为他们觉得只有自己卖的才是“真货”,到这里来的主顾总比那些只买青菜豆腐的人“高尚”些。
这种情况正好像“正工青衣”永远瞧不起花旦,“红倌人”永远瞧不起土娼,却忘了自己“出卖”的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此刻那些平日趾高气扬的屠夫们,也已都被骇得矮了半截,一个个都缩着脖子,直着眼睛,连大气都不敢喘。
最大的一家肉案旁还悬着招牌,上面写着:“黄牛白羊,现杀现卖。
” 肉案后面站着个又高又大又胖的独眼妇人,手里拿着柄车轮般大小的剁骨刀,满脸都是横肉,一条刀疤自戴着黑眼罩的右眼角直划到嘴角,不笑时看来也仿佛带着三分诡秘的狞笑,看来活像是凶神下凡,哪里像是个女人。
肉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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