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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雪 第一夜(1/3)

霍展白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醒过来时,外头已经暮色笼罩。

映入眼中的,是墙上挂着的九面玉牌,雕刻着兰草和灵芝的花纹——那是今年已经收回的回天令吧?药师谷一年只发出十枚回天令,只肯高价看十个病人,于是这个玉牌就成了武林里人人争夺的免死金牌。

不过看样子,今年的十个也都已经看得差不多了。

他想转头,然而脖子痛得折断一般。

眼角只瞟到雪鹞正站在架子上垂着头打瞌睡,银灯上烧着一套细细的针,一旁的银吊子里药香翻腾,馥郁而浓烈。

他忽然觉得安心。

那样熟悉的氛围,是八年来不停止的奔波和搏杀里,唯一可以停靠的港湾。

“真是耐揍呢。

”睁开眼睛的刹那,第一时间听到了一句熟悉的冷嘲。

他费力地转过头,看到烧得火红的针转动在紫衣女子纤细的手里,灵活自如。

薛紫夜……一瞬间,他唇边露出了一个稍纵即逝的笑意。

那个女子挑起眉梢,一边挑选着适合的针,一边尤自抽空讥诮:“我说,你是不是赖上了这里,想继续以身抵债啊?十万一次的诊金,你欠了我六次了。

” 死女人。

他动了动嘴,想反唇相讥,然而喉咙里只能发出枯涩的单音。

“哦,我忘了告诉你,刚给你喝了九花聚气丹,药性干烈,只怕一时半会没法说话。

”薛紫夜看着包得如同粽子一样的人在榻上不甘地瞪眼,浮出讥诮的笑意,“乖乖的给我闭嘴。

等下可是很痛的。

” 死女人。

他望着她手上一套二十四支在灯上淬过的银针,不自禁喉头咕噜了一下。

“怕了吧?”注意到他下意识的动作,她笑得越发开心。

没有任何提醒和征兆,她一个转身坐到了他面前,双手齐出,一把二十四支银针几乎同一时间闪电般地刺入他各处关节之中!她甚至没有仔细看上一眼,却已快速无伦地把二十几支针毫发不差地刺入穴中。

其出手之快,认穴之准,令人叹为观止。

那种袭击全身的剧痛让他忍不住脱口大叫,然而一块布巾及时地塞入了他嘴里。

“别大呼小叫,惊吓了其他病人。

”她冷冷道,用手缓缓捻动银针,调节着针刺入的深度与方位,直到他衔着布巾嗯嗯哦哦地叫到全身出汗才放下了手:“穴封好了。

我先给你的脸换一下药,等下再来包扎你那一身的窟窿。

” 剧痛过去,全身轻松许多,霍展白努力地想吐出塞到嘴里的布,眼睛跟着她转。

奇怪,脸上……好像没什么大伤吧?不过是擦破了少许而已。

“喂,不要不服气。

身体哪有脸重要?”看出了他眼睛里的疑问,薛紫夜拍了拍他的脸颊,用一种不容商量的口吻,“老实说,你欠了我多少诊金啦?只有一面回天令,却来看了八年的病——如果不是我看在你这张脸还有些可取,早一脚把你踢出去了。

” 她一边唠叨,一边拆开他脸上的绷带。

手指沾了一片绿色的药膏,俯身过来仔仔细细地抹着,仿佛修护着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

他盯着咫尺上方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勃然大怒。

“咦,这算是什么眼神哪?”她敷好了药,拍了拍他的脸,根本不理会他愤怒的眼神,对外面扬声吩咐:“绿儿!准备热水和绑带!对了,还有麻药!要开始堵窟窿了。

” “马上来!”绿儿在外间应了一句。

“死?女?人。

”他终于用舌头顶出了塞在嘴里的那块布,喘息着,一字一字,“那么凶。

今年……今年一定也还没嫁掉吧?” “砰!”毫不犹豫地,一个药枕砸上了他刚敷好药的脸。

“再说一遍看看?”薛紫夜摸着刚拔出的一把银针,冷笑。

“咕噜。

”架子上的雪鹞被惊醒了,黑豆一样的眼睛一转,嘲笑似地叫了一声。

“没良心的扁毛畜生。

”他被那一击打得头昏脑胀,一刹被她的气势压住,居然没敢立时反击,只是喃喃地咒骂那只鹞鹰,“明天就拔了你的毛!” “咕噜。

”雪鹞发出了更响亮的嘲笑声,飞落在薛紫夜肩上。

“小姐,准备好了!”外间里,绿儿叫了一声,拿了一个盘子托着大卷的绷带和药物进来,另外四个侍女合力端进一个大木桶,放到了房子里,热气腾腾。

“嗯。

”薛紫夜挥挥手,赶走了肩上那只鸟,“那准备开始吧。

” 啊……又要开始被这群女人围观了么?他心里想着,有些自嘲。

八年来,至少有四年他都享受到了这种待遇吧? 薛紫夜走到病榻旁,掀开了被子,看着他全身上下密密麻麻的绑带,眼神没有了方才前的调侃:“阿红,你带着金儿,蓝蓝,小橙过来,给我看好了——这一次需要非常小心,上下共有大伤十三处,小伤二十七处,任何一处都不能有误。

” “是!”侍女们齐齐回答。

他太熟悉这种疗程了……红橙金蓝绿,薛紫夜教出来的侍女个个身怀绝技,在替人治疗外伤的时候,动作整齐得如同一个人长了八只手:一只手刚切开伤口,另外几只手就立刻开始挖出碎片、接合血脉、清洗伤口、缝合包扎。

往往只是一瞬间,病人都没来得及失血,伤口就处理完毕了。

可是……今天他的伤太多了。

八只手,只怕也来不及吧? 然而刚想到这里,他的神智就开始慢慢模糊。

“麻沸散的药力开始发挥了。

”蓝蓝将药喂入他口中,细心地观察着他瞳孔的反应。

“那么,开始吧。

” 薛紫夜手里拈着一根尖利的银针,眼神冷定,如逆转生死的神。

―――――――――――――――― 那样长……那样长的梦。

最可怕的是,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无边无际的深黑色里,有人在欢笑着奔跑。

那是一个红衣的女孩子,一边回头一边奔跑,带着让他魂牵梦萦的笑容:“笨蛋,来抓我啊……抓到了我就嫁给你!” 他想追上去,却无法动弹,身体仿佛被钉住。

于是,她跑的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再也抓不到那个精灵似的女孩儿了。

“求求你,放过重华,放过我们吧!”在他远行前,那个女子满脸泪痕的哀求。

“我真希望从来不认识你。

”披麻戴孝的少妇搂着孩子,冷漠的一字字,“凶手。

我的一生都被你毁了!” 每一个字落下,他心口就冒出了一把染血的利剑,体无完肤。

秋水……秋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他想大呼,却叫不出声音。

怎么还不醒?怎么还不醒!这样的折磨,还要持续多久? “咦,小姐,你看他怎么了?”绿儿注意到了泡在木桶药汤里的人忽然呼吸转急,脸色苍白,头上沁出了细密的冷汗,脖子急切的转来转去,眼睛紧闭,身体不断发抖。

“出了什么问题?”小橙吓坏了,连忙探了探药水——桶里的白药生肌散是她配的。

薛紫夜却只是轻轻摇头,将手搭在桶里人的额头。

“没事。

”她道,“只是在做梦。

” 只是在做梦——如果梦境也可以杀人的话。

这个全身是伤泡在药里的人,全身在微微发抖,脸上的表情仿佛有无数话要说,却被扼住了咽喉。

“秋水……秋水……”他急切的想说什么,却只是反复的喃喃地念着那个名字。

她叹息了一声:看来,令他一直以来如此痛苦的,依然还是那个女人。

——秋水音。

离她上一次见到那个女人,已然八年。

八年前,她正式继承药师谷,立下了规矩:凭回天令,一年只看十个病人。

那年冬天,霍展白风尘仆仆地抱着沫儿,和那个绝色丽人来到漠河旁的药师谷里,拿出了一面回天令,求她救那个未满周岁的孩子。

当时他自己伤得也很重——不知道是击退了多少强敌,才获得了这一面江湖中人人想拥有的免死金牌。

两个人的表情都是那么急切,几乎是恨不得用自己的命来换孩子的命。

她给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搭过脉,刚一为难地摇头,那两个人一齐跪倒在门外。

那时候,她还以为他们是沫儿的父母。

整整冥思苦想了一个月,她还是无法治愈那个孩子的病,只好将回天令退给了他们。

然而抵不过对方的苦苦哀求,她勉强开出了一张药方。

然后,眼前的这个男子就开始了长达八年的浪迹和奔波。

八年来,她一次次看到他拿着药材返回,满身是血地在她面前倒下。

她原以为他会中途放弃——因为毕竟没有人会为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赌上了自己的性命,一次次的往返于刀锋之上,去凑齐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药方。

然而,她错了。

为什么呢?……她摇了摇头,有些茫然,却感觉到手底下的人还在剧烈发抖。

“秋水……不是、不是这样的!”那个人发出了昏乱而急切的低语。

不是怎样的呢?都已经八年了,其中就算是有什么曲折,也该说清楚了吧?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把自己弄得这样呢?她摇了摇头,忽然看到有泪水从对方紧闭的眼角沁出,不由微微一惊:这,是那个一贯散漫厚颜的人,清醒时绝不会有的表情。

她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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