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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奉 我选择步非烟做我的名字,不是喜欢唐传奇中的《非烟传》,而是我曾承诺了一个人,要为他重写这篇传奇。
我父亲是一个落第举子,善良、谨慎,还有一点迂腐。
由于久试不第,也渐渐淡了功名的念头,在族里长辈的推荐下,去一个远房亲戚家做教书先生。
那位亲戚的官做得很大,对我们一家也以礼相待,我和弟弟不仅衣食无忧,还能陪着公子小姐念书、习字,回想起来,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本来我以为,这一生都会这样渡过。
没想到,我十二岁那一年,一切都改变了。
做官的亲戚,不知为何卷入了一场造反的重案,被判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我家恰好在九族之列。
二百口人,斩首那一天,整个法场都被鲜血染红,死不瞑目的头颅堆积如山,而我父母的也在其中。
我和弟弟因为年幼,逃脱了死罪,仅被罚没为奴。
至今我的手臂上,仍留着那个奴字的绯红烙印。
多年以后,我学会了无数种方法,可以清除这个印记,但我没有。
甚至,无论日后我有了多么尊崇的地位,我都从不在人前掩饰这个烙印。
因为这个和弟弟一模一样的烙印,就是那段岁月给我留下的唯一纪念。
每次看到它,我就会想起我和弟弟相拥哭泣的日子。
我们被辗转转卖数度,到了一个武官府中。
我每天都要从凌晨劳作到深夜,饱受责打,到晚上,连哭泣都没有力气,若不是为了弟弟,我想我早就只剩下一堆枯骨,我只是不能扔下他,让他独自留在这个荒凉的世上,我发誓我要保护他到最后一刻。
然而,到了冬天,五岁的弟弟却一病不起了。
他全身热得发烫,一会昏迷,一会清醒。
在他偶然醒来的时候,他死死抓住我的手,对我说:“姐姐,带我回家……” 为了给弟弟一线生机,我冒着死罪,带着他逃了出来。
我和他躲入山林,过了整整一年风餐露宿、茹毛饮血的日子。
为了给他治病,我像神龙尝百草一样,尝遍了山中每一种草药,有几次,我全身火热,腹痛如绞,独自躺在山涧。
我望着无限高远的天幕,一次次祈祷上苍能放我逃出生天。
我不惧怕死亡,我只惧怕自己死在弟弟前面。
感谢上苍,我最终活了下来,而弟弟的病虽仍不时发作,却也熬过了他六岁的生日。
冬天,大雪封山,我把身上最后一件御寒的衣服盖在他身上,紧紧搂着他,在山洞深处整夜颤抖。
山中野果都枯萎了,我便爬到山下,去农户地里偷没有收完的萝卜。
为了那几个冻裂的萝卜,我数次被恶犬追咬,还有一次被猎兽夹夹住,几乎断了脚腕…… 就这样,我们相依为命的活了下来。
然而,当春天来临的时候,他的身体却越发孱弱了。
他原本乌黑柔软的头发在不断脱落,每一次替他梳头,我的手中都会落下好大一把。
对医术已略有所知的我明白,我留不住他多久了。
于是我一面暗中流泪,一面将这些头发一根根搜集起来,埋在洞口的大树下。
我悲伤的感到,我正在一点点将他埋葬。
山中的湿气让他原本光洁的皮肤长满了癣疥,我从夹衣中掏出那一点可怜的棉絮,沾上草药为他一点点清洗……他每一次,都哭着对我说:“姐姐,痛。
” 他的每一声哭泣都将我的心重新撕开,然而我却无能为力。
第二年夏天,他的寒疾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每一次都会全身抽搐。
看着他清秀的面容一次次被病痛扭曲,看着他白皙的肌肤一天天变成灰噩色,看着他丰腴的手臂一天天变得枯瘦,我痛得撕心裂肺。
有一次我猛地抱起他,发疯似的在山涧中狂奔。
我心中甚至隐隐希望,脚下哪一块碎石突然崩塌,就这样让我和他一起跌落山崖,就这样永远脱离了病痛、贫苦的折磨,就这样粉身碎骨,血肉相融,再不分开…… 当我抱着他,站在悬崖上,朝阳将我们俩的身体照得透亮,我望着绚烂的朝霞,深深跪了下去,向渺不可知的神明祈祷,用我一万次的死,换他一次的生。
一阵山风吹过,他混沌的眸子突然清明起来,他对我说:“姐姐,给我讲个故事,好么?” 这是他昏迷三天以来,说的第一句话。
我惊喜万分,以为是我的虔诚感动了上苍,将他从鬼门关放回,继续陪伴我。
后来我才知道,或者那一次,他已经死去了。
上苍再赐给他接下来的日子,不过是要借他之口,告诉我今后的使命…… 我搜肠刮肚,把从书上看来的故事一个个讲给他听。
我至今仍感谢命运,让我在无意中看到了父亲房中那套《太平广记》。
于是那些花前月下的传说,那些光怪陆离的世界,都被我用心熬成一剂剂汤药,安抚弟弟那被病痛折磨的心。
在之后的几个月里,弟弟变得很安静,很听话。
他大半时间都昏睡着,一旦醒来,就会睁开清澈的双眼,静静的听我讲那些唐人写下的传奇。
他最喜爱其中十三篇传奇,《裴航》、《聂隐娘》、《红线》、《任氏》、《谢小娥》、《霍小玉》《南柯太守》、《李娃》、《无双》、《莺莺》、《柳毅》、《昆仑奴》、《步非烟》。
他反复听着这些传奇,一次次又一次。
有一天,他对我说,其实他喜欢的传奇只有前十二篇,《步非烟》传的名字很好,内容却不喜欢,真希望自己能回到唐代,让那篇传奇作者将它重写一次。
我笑了,对他说,弟弟,有一天,我会为你把它重写一次的…… 他每次听到我这么说,都会情不自禁的笑起来。
弟弟那时的笑容,宛如明月一样动人。
然而,好景不长,有一天我惶恐的发现,一场高烧之后,他已经什么都听不到、说不出了。
病痛残忍的将他唯一舒解痛苦的渠道也生生堵塞! 他苏醒后,直直的看着我,眼中没有痛苦,却满是希冀。
我知道,他希望我能救他,这个弱不禁风的六岁男孩,强忍着成人都无法忍受的痛苦,将生的希望交给了他唯一的姐姐。
他希望、他信任、他期待我把他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但我却无能为力。
我知道,他还想听我的故事,虽然他什么也听不到了。
于是,我将唯一的夹衣拆掉,做了几个布娃娃。
我没有想来年冬天会怎样,因为我知道,他已等不到冬天! 娃娃们的脸上蒙着一层白布,我用烧焦的木炭,在上面画出一个个传奇中的人物,然后用他们,为弟弟演出一场场无声的风花雪月。
演完一篇,我就将白布上的木炭洗掉,画上另一篇传奇中的角色。
他总是看着我的表演,然后痴痴的笑着。
从他的笑容中,我知道,在这一刹那,他的灵魂脱离了病痛的折磨,回到了那光怪陆离,神仙往来的世界中去了。
我也第一次明白,原来我的传奇是如此的奇妙,能让弟弟暂时忘记病痛。
为此,我由衷感谢写下这些传奇的人们。
在我心中,你们比创造了一切物质文明的人更加伟大。
我本愿意,为我的弟弟演出一生的传奇。
然而,就连这个愿望,也是如此奢侈。
有一天,我偶然发现,他的眼睛开始呈现出猫眼一样透明的色泽,宛如两颗坠入凡尘的宝石。
美丽得惊心动魄,却也让我痛彻心肺。
我知道,他连最后的视力也要渐渐失去了。
命运是如此残忍,它并不一次夺走我最爱的人,而是将它刀刀割裂,再一点点从我怀中偷走。
它已夺走了他的柔软的头发,白皙的皮肤,丰腴的手臂,还要夺走他的耳朵,他的声音,他的眼睛! 我紧紧抱着还不知究里的弟弟,眼泪不住滚落。
我不再指责命运。
而只是偷偷找出了以前夹伤我的那枚夹子,然后将它仔细打磨成一柄匕首。
每天夜里,我都在远离弟弟的山中打磨这柄匕首,磨得极薄,极快。
是的,我不想让弟弟太痛苦。
为此,我要亲手杀死他。
我宁愿承受杀死亲人的痛苦,也不愿让病痛将我美丽、聪颖的弟弟,变为一块不能说、不能听、不能看的石头,却还要悲哀的在人世间一切的痛苦 在他昏迷的第三天,我将匕首藏在身后,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似乎感到了什么,突然从昏迷中惊醒,睁开眼睛看着我。
他原本漆黑的眸子已变成了半透明,宛如两块通透的琉璃。
他的神智渐渐清醒,竟牵动嘴角,对我微笑了一下。
就在那一刻,我手中的匕首镪然落地。
我不能杀死他。
只要他还活着一刻,他就是我的弟弟,无论他变成什么样,他也是我最亲的弟弟。
我要留下他,哪怕一天、一刻、一分、一秒! 就在我泣不成声之时,他艰难的举起了手,在我眼前画了一个圆。
然后勉强笑着,将那个虚空的圆递到了嘴边。
我怔了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流霜一般的月色,静静漫过洞口的山石。
碧蓝天幕上,一轮银盘般的圆月流光泻彩。
今天竟然是中秋啊。
何年何月的中秋,我和弟弟坐在父母的膝上,一面望着被院墙划分成四方的天幕,望着天幕中那一轮银白的圆月,一面将月饼递到对方唇边。
我望着他略略泛起潮红的脸,知道这已是最后的回光返照。
我要为他完成这最后的心愿。
于是,哄他入睡后,两年来,我第一次下山了。
夜色最浓的时候,我赶到了五方城中。
五方城人声寂灭,唯有万花巷里依旧灯火通明。
我走向其中最高、最华丽的楼宇。
数十辆香车宝马停在楼下,是我曾暌违多年的繁华。
几个护院睡眼惺忪,在楼下巡视着。
我衣衫褴褛,十足像个乞丐。
但我乞讨的不是钱,而只是几块恩客吃剩下的月饼。
他们听完哈哈大笑,其中有一人不怀好意的看着我说,如果我想要吃的,只有两个办法,一是去抢,二是洗干净了去巷尾最便宜的如意坊做生意,不过那也得先买身像样的行头。
我咬着牙,一遍遍摸着怀里的匕首,却最终没有动手,而是听话的去了巷尾。
不是去做“生意”,而是去抢。
我躲在巷尾花牌的阴影里,耐心等候着过往的客人。
我心里并不内疚,因为来万花巷的,决不是好人。
何况,为了弟弟临终的心愿,就算是好人,我也不惜刺上一刀。
不多久,一阵尘埃扬起,一驾华丽异常的马车从夜色深处驰来。
每一匹马都雪白耀眼,宛如神龙,迥非先前楼下那些俗马可比。
我知道,车中的人贵比王侯,绝不是我这样的女孩能招惹得起的。
然而,弟弟那琉璃般的眸子给了我秘魔般的勇气,我向着马车冲了过去…… 只可惜,勇气与力量是两回事。
我很快被家丁捉住,拳打脚踢起来。
拳头雨点般落下,我拼命护住脸,因为我不知道弟弟还剩下多少视力,我不想让他看到我满面血污的脸。
厮打中,我胸前一个还未来得及画完的布娃娃滚了出来,落入尘埃中。
就在我全身都快麻木的时候,车帘开了。
车中之人拾起了地上的娃娃,对我说:“这是你画的?” 他的声音有些讶然,我抬起头。
月光下,我看清了那人的脸。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温文、清俊的男子。
我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那人淡淡笑道:“画得很好,你愿意将你的作品卖给我么?” 我怔了怔,第一次知道,原来画不仅仅能疗伤,还能换钱。
我有些忐忑的问,你给我多少钱,能买到一个月饼么? 他笑了,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我手中:“你可以将店里所有的月饼都买下来。
” 我也出生小康之家,当然知道这锭银子的价值,当时不禁目瞪口呆——随手涂抹上去的一个布娃娃,竟然能值这么多钱? 他看我不信,又笑道:“我买你的画不是因为同情,而是因为你是一个丹青之术的天才,只要略加训练,你的画将十倍不止现在的价值。
” 他让我伸出手,我以为他要给我银子,赶紧伸了过去,没想到他只是握住了我的手,轻轻翻看了片刻,替我拭去了上面的血污,又从腰间解下一枚印章,印在我的手背上。
他说,如果我想过上最尊贵的生活,就去西麓画院学画,这枚印章就是我入门的凭据。
而后,他和他的马车绝尘而去。
我在地上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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