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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说我并不知道这一次逃命之旅终于何时何地—因为截至我目睹孙小六从五楼窗口一跃而出、奔往竹林市去,同我正式分道扬镳的这一刻为止,我都不能确信,一切已经过去了、安全了,从此以后我的生活就恢复平静了。
事实并非如此。
但是我必须这样假设,才敢于继续回忆下去:从一九八二年冬天的那个夜晚开始。
和我可以说没有半点交情的徐老三在这天晚上给我上了一课。
他先叫孙小六溜回家去,想办法把他姊叫出来,再同我们到村办公室集合。
孙小六临去之时我是颇不以为然的,嘟囔了一声:“叫她干吗?碍手碍脚的。
”徐老三瞪了我两记极尖极大的三角,道:“没有小五,你活不到一个礼拜。
” 小五姊弟大约是午夜前后才到的,在此之前的两三个小时里,徐老三摧毁了我在整整二十年间透过学校教育而认识的一整个世界。
原先的那个世界相形之下则变得脆弱、虚假且令人不堪置信起来。
徐老三先打了那个关于霰弹枪的譬喻—我记得曾经描述过的:如果你能找到一面二十公尺宽、十层楼高的白漆水泥墙,在上头画一个非常之大的台湾岛,再用徐老三的双管喷子在十五公尺之外朝那地图开火一千八百发—等子弹打完了(而墙还没给轰垮的话)则墙上必然满是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弹孔。
这些弹孔的总和便是竹林市,其中任何一孔也是竹林市。
无论你说这竹林市是黑道也好、地下社会也好、帮派势力也好,总之它随时在你身边。
你看不见,但是它确实存在。
徐老三接着从白天村干事趴着睡觉的那张褐漆办公桌抽屉里摸出一叠“复华新村用笺”来,翻到背面,用手掌抹抹平,风衣口袋里抽取了一支派克二十一型钢笔,画了个小人—大脑袋瓜儿、细线条身形手脚—然后告诉我:“这就是你。
”接着他在那个我的周围画了一个不太圆的圆圈,说:“这是我们村子。
”再接下来的圆圈就越来越复杂了。
村子圆圈的外圈被一个虚线圈略略围过,这虚线圈表示“国防部”,因为复华新村里的户长们都在这个单位里当差—起码也当过几年以上的差。
虚线圈外面有个更大的实线圈,那就是国民党和它的政府—这个圈画得很大,几乎占去了一半的纸面;徐老三在这个圈的边线上画了一堆和原先那个我差不多大的小人,并且告诉我:这些小人是“老头子”和他从大陆带到台湾来的党政官员、部队将领,然后在中央象征“老头子”的小人儿身上画了个“X”—因为“老头子”已经死了。
“可能已经变成鬼了,不过因为我们没看见,所以不确定。
”徐老三特别强调。
可是在“老头子”身边那些小人儿的周围,徐老三又飞快地画起了大大小小的圆圈,有些是实线、有些是虚线。
然而无论虚实,那些圆圈的边框线条都和原来的同心圆有一部分像是数学课本里所谓的交集图形那样重叠起来。
徐老三把这些圆圈的边框线条加粗了些,才告诉我:“这些圈圈我们称之为情治单位。
你看,它们有的并不属于政府,有的虽然属于政府里别的部门,却可以管过来、管到“国防部”;还有的属于“国防部”,可是不管我们村子,却跑去管别的人、别的机关、别的单位。
” 徐老三随即在所有的圆圈之外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圈,以十分低沉而坚定的语调说:“这里还有一个大的单位,比他妈整个政府还他妈大,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一向对和数学有关的图形感到头痛,更隐约察觉徐老三说话夹缠得厉害,便随口答了声:“亚洲。
”不料登时后脑勺上就吃了徐老三一记芭乐。
其实我不该乱开玩笑的。
这是一个严肃的认识世界的方法,至少徐老三没有一丝一毫开玩笑的意思。
他瞪了我好一阵,似乎那样瞪着我的时候已经在认真考虑我的生死问题了。
我原以为他会骂我一顿,或者轰我出去。
然而他只是把视线投回桌面的纸上,继续说下去: “这个圆圈是一个妖魔鬼怪的世界。
” 接下来,徐老三又往纸的角落里画了一个小人儿,在上面打了一个和“老头子”身上一样的“X”,告诉我:从前有这么一号人物,已经死了,可是在他死之前和死以后,他手下的人早已经“像蟑螂一样”、“像癌细胞一样”、“像滚雪球一样”发展起十分庞大的组织来。
徐老三其实相当努力地想要把这幅图向我解释清楚。
直到他后来发出一声叹息为止,中间的一个小时(也许更久)里他都在纸上画小人儿。
从第二个打“X”的小人儿身边画起,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仿佛他可以就这么一直画下去,画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其间他偶尔会停下来,再找一处空白较大的纸面、抹抹平,另从一个新的小人儿画起,一画又是成堆成串;蒙蒙看去,就像一串残梗儿多过果实的葡萄。
徐老三指着第一串葡萄和第二串葡萄之间只有不到一公分的空隙说:“这中间原先应该有一条界线的,可是后来没有了。
”他在那空隙处补上一个小人儿,使它看起来像是一手拉着一大串比自己身体大上几十倍的葡萄。
然而徐老三并不是胡乱涂鸦。
显然这幅图早已经烙在他的脑子里,且印象十分深刻,所以他才能毫不犹豫地把第二串、第三串、第四串……一直到第十四串葡萄的相关位置、大小以及葡萄串同原先画面上的圆圈儿有什么样比例的交集一一交代清楚,且各串葡萄旁边还有条不紊地标上号码。
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竹联是第九串葡萄,小小一串,在靠近纸中央的位置,和“国防部”的圆圈儿距离很近,但是并没有重叠。
徐老三告诉我,我得罪的是这个单位。
我辩说我根本不认识竹联的任何一根鸡巴毛。
他说读书人讲话怎么这么粗野。
然后他想了片刻,在第九串葡萄和第二串葡萄交接处圈出两个小人儿来,说:“这两个是资格极老的人物,他们原来是这里(他指了指第一串葡萄)的,后来不知道怎么搞的就跑到后来这里来了。
江湖上都说这是他(指一下第一和第二串之间那个小人儿)的一个大整合计划,所以故意派这两位老资格到竹联当顾问。
而且,这两个老资格还兼着一些跟政府安全有关系的工作。
” 我垂眼再仔细一看,给他圈起来的两个小人儿的上半身果然恰巧落在“警备总部”之类情治单位圆圈儿的边线上。
“这两个人一个姓施叫施品才;一个姓康叫康用才。
外面的人都叫他们‘哼哈二爷’。
你认识他们吗?”徐老三说,“他们是专门搞侦防的。
侦防是个老二单位—什么叫老二单位你知道罢?就是‘平时很小,可是一旦要搞起来,它就变大了’的意思。
所以我会问你有没有去碰政治、搞党外。
如果是那样的话,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了。
”我说我不碰政治,徐老三说那你不错、我也不碰政治。
他只碰军火—因为到头来军火可以解决政治里搞不定的一切问题。
“那我的问题怎么办?这一狗票人渣无缘无故找上我,我招谁惹谁了?”也就在这么说着的时候,我的脑海之中再度迅速闪过红莲美好的躯体—可是这一次我的思绪并未在她的乳房或屁股蛋子上逗留,而是转到了她从我宿舍的字纸篓里偷去了一张字谜的那件事上—甚至早在她偷走那张纸片之前,已经有四个不知道什么单位的猪八戒找上我了;我不该忘记这些的:“等一下!我想起来了。
我老大哥给过我一张写了阕《菩萨蛮》的词,那词里藏着个字谜。
” 徐老三继续在纸上画着小人儿,此刻所画者乃是替标号第六、七、八、九四串葡萄增加新的成员,同时漫不经心地说:“我听不懂什么诗啊词啊菩萨的。
你老大哥又是什么人?” “他替李行李导演干道具,干了很多年,也是老漕帮‘悟’字辈儿的光棍。
” 原本正在埋头画小人儿的徐老三忽地坐直了,两眼暴睁平视,愣了几秒钟,又低下头看了看那纸面,再瞅了瞅我,派克二十一的笔尖朝第一串葡萄上轻轻点了不知十几下,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嘴来:这。
就。
是。
老。
漕。
帮。
啊。
”这时,他叹出那口气来,将钢笔插回笔套之中。
第一串葡萄是老漕帮,它的发展到一九六五年秋天突然中止,传言说这是因为老漕帮的总舵主—人称老爷子的万砚方—在练功的时候走火入魔、气血逆行而死。
万老爷子就是徐老三图中第二个身上打“X”的小人儿。
此后老漕帮由万老爷子的养子万熙管事,作了相当大胆、剧烈也相当受人争议的改革。
万熙就是徐老三图中一手抓着一大串葡萄的家伙。
万熙初掌老漕帮的前两年,徐老三还不曾被一大扎冥纸吓得生了场怪病、一连大半年不敢出门,结果被血旗帮开香堂除名,还给逼得了个大光头,从此不再打打杀杀。
血旗帮不太重要,连排名第十四号的小葡萄串都算不上,所以图中没有—徐老三自然也没把自己画上去。
可是在一九六五年到一九六七年之间,徐老三已经注意到,台湾的整个帮派生态有了本质上的变化。
首先,万熙为万砚方保留了“老爷子”这个尊称—也就是说,从万熙本人开始,老漕帮只有总舵主,而不称“老爷子”。
这在一整部老漕帮的发展史上可谓创举,对于万砚方来说,也是前所未有的荣誉。
但是—徐老三认为,这里面其实包藏着几个收揽人心的动机,不只是尊敬死去的长者而已。
从最表面的一个层次来看,万熙当时才二十八九岁,如何能在众光棍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自居“老”、“爷”二字?其次,照万熙日后的改革行径来看,当时他已经有联合大陆来台的天地会分支哥老会结成同盟的打算,但是老漕帮中许多人对天地会这个系统—也就是俗称为“洪门”的系统—怀有极深的敌意,其中有不少坚持“清洪分流”的光棍风闻万熙有意与世仇结盟,竟愤而请出当年万老爷子为鼓励光棍从戎抗日而立下的一个“离家出走”的老规矩,成了逃家光棍。
为了缓和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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