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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都是一无所有的人—在耗尽了最后一滴精力之后,赤条条面对整个和我们遥遥相对的世界,我们什么都没给自己和对方留下,干干净净,连爱情都没有。
然后红莲将剩下的半瓶矿泉水朝我扔过来,我将就着原先仰卧的姿势,让那来自也许几千年前、几万里外某座名为阿尔卑斯的山头融下的雪泉水把自己狠狠淋了个湿凉冰透。
“有件事忘了跟你说,”红莲看我把瓶中最后几滴水努力地朝身上、床上洒着,便笑了起来,一面说,“上一次我从你的垃圾桶里拣走一张纸条。
” “噢。
”我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是一首词,上面还圈写了一句话,‘岳子鹏知情者也’。
”红莲俯身下来,手指卷我的发角,说,“那是什么东西?” “你偷我的垃圾?”我猛地坐起身。
“反正是垃圾。
”她耸耸肩。
她显然不明白一个过着老鼠般生活的人其实可以非常非常重视他的垃圾的。
我跳下床,忿忿地把空水瓶顺手扔向某一面墙壁,骂了声:干!” 接着,她告诉我一件我简直不敢相信的事—那就是她比我还要“老鼠”,她也是一个在暗中窥伺着他人生命的家伙,和我唯一的差别只不过是她不会把那些窥伺来的材料写成小说,拿去发表。
坦白说,我并没有生她的气—如果你是一只被别的老鼠盯上的老鼠,你是不会生另外那只老鼠的气的,你只会惋叹自己老鼠得不够纯粹而已,更何况你们还翻云覆雨痛快了那么一阵。
我拾起那个空水瓶,又朝墙上扔了一记—事后我觉得那是非常可笑的一个动作—可是,你还能做什么?一个完美的女人告诉你,她已经注意你、跟踪你、查探你好几年了,你的祖先籍隶、亲故戚友、生辰八字乃至于平常过日子的一些个鸡零狗碎全都了若指掌。
你除了摔两下其实摔不破的保特瓶,你还能做什么? 她知道家父是在“国防部”史政编译局写《中国历代战争史》的文职军官。
她知道家母已经做了二十几年针线活儿,替外销中国童装的成衣商缝制小人儿小马小图样赚取一点可以补贴我上私立小学、中学乃至大学的费用。
她知道我差一点追上一个貌似天仙的同村女孩儿叫孙小五的—只可惜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我对孙小五忽冷忽热、没正没经,搞得两人连见面都有些尴尬起来。
她也知道孙小五有四个哥哥、一个弟弟,这个叫孙小六的弟弟每隔五年就会失踪一阵,不定上哪儿去混了什么得意不得意的勾当,但是谁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她还知道我有个老大哥叫张世芳,号翰卿,跟着大导演李行干道具,以及他其实原先是老漕帮的庵清,后来脱籍出帮,成了逃家光棍。
她甚至还知道,曾经有四个谁也摸不清哪个情治单位的猪八戒曾经找上我,但是被我唬弄一阵便再也没出现过。
我插嘴说你比那四个猪八戒还厉害。
她说当然,她又不是猪八戒。
“为什么会找上我呢?你们。
”我这样说着的时候,的确闪过一个念头:她和那四个猪八戒是一路的,不然她不会干过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行业,有过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经历,而且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他们应该就是那种永远活在人背后的家伙,只不过他们不写小说,他们搞恐怖活动。
“我跟那几个猪八戒可不一‘们’。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我们原先也没找上你,我们要找的是万得福。
结果有一回万得福在双和市场卖起春联来了。
万得福卖春联,就好比和尚卖肉一样,简直太不对劲。
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冲你去的—” “为什么?我他妈碍着你们哪一个了?” “他为什么找你我们并不清楚。
也许是因为你老大哥的缘故—你老大哥逢人就说他有个叔伯弟弟学问多么多么地好。
说不定就是这样万得福才想尽办法认识你的。
”红莲说着又粲然一笑,爬身起来搂住我的背,道,“我们找上你,算是意外罢?” 我轻轻把她推远了些,看着她脖梗、肩窝上晶晶莹莹的小水珠子一颗一颗地朝下滑落,有些滑不到肚脐就干掉了、有些索性停在奶子上,仿佛知道即使是跑也跑不远,总也逃不过马上要干掉的模样。
这情景差一点儿让我分了心—不过起码我的语气应该是温和多了:“外面街上那么多人,再意外也轮不到我罢?” “那么多人,也不都能认识万得福,又同时是那彭师父的徒弟啊?” “彭师父?彭师父根本不是混事的,”我几乎要爆笑起来,“彭师父连教拳法都是混假的,‘你们’那么厉害会不知道吗?他只会一套练步拳,从大陆逃出来的时候带了几十两金子,花光了没辙,当掉师母的金戒指、金耳环、金手镯,买了一把大关刀插在门口,说是开武馆、教拳术、治跌打损伤,其实只有一味药,不论治什么内伤外伤,都只有那一味药—” “高粱酒泡樟脑丸,”红莲抢忙说道,“樟脑丸泡高粱酒。
对不对?这倒是远近驰名。
可是为什么只有搓他泡的樟脑丸可以止血去淤、舒筋活骨呢?为什么只有喝他泡的高粱酒可以治伤风咳嗽、头疼脑热,甚至还管治拉痢带便秘呢?” 她说得没错。
我们村子里大大小小三百口人有病没病会先穿过市场口去找彭师父,这是惯例。
大伙儿愿意跟着他学那套踢狗狗不咬、打猫猫不叫的烂拳法,其实也都是家里大人的意思—因为据说凡是叫他一声师父的看病拿药打八折,排得上入室弟子的打对折。
此外,彭师父的武馆后门是个淋浴间,随便什么人随时可以进去冲个凉再出来,一概免费。
他还有个叫大人们放心的规矩:自凡是跟他练过一天拳法的,出门就不许跟人打架过招,违犯了这个规矩要顶板凳跪碎砖场子。
我们孩子家背后都说:这是因为彭师父的拳太烂,烂到谁也打不过,只好不许人试手,因为一旦试出了高低,他彭师父的两手三脚猫的功夫就无论你打几折也没人肯领教了。
可是话说回来,村子里的大人要靠彭师父的药酒长命百岁,你又有什么办法? 红莲这样说起来,听着不只像是对我一个人的种种过往熟极而流,就连对我们那一整个破烂眷村的生活环境都能如数家珍、历历如绘。
我于是一耸肩、一摊手,认栽了,翻身倒回床上去,有气无力地对着天花板叹了口气,道:要干吗你就直说好了,我反正烂命一条,没什么好赔的。
” “我又不是那帮猪八戒,干吗这样讲话?”红莲顿了顿,咽口唾沫,仿佛狠狠吞下一口多么大的不愉快,才勉强微笑着说,“其实,我们也不知道该不该麻烦你。
可是有件事实在很要紧,跟这件事有点关系的人又都跟你有些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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