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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最是仓皇辞庙日(2/3)

常要在原本装置木轮的地方或刻或绘四个轮形图样,以仿“水龙槽”旧制,这都是不忘本的命意。

可这万得福才翻身入槽,槽下滚轮猛地一松,竟然像是装上了引擎一般朝前行去—这原也不足为奇,这浴室为排水便捷,地面打就的一层水泥底其实本有高低倾斜的角度,是以“水龙槽”轮下平时应该卡着一片三角木,以防滑动。

也不知是夜来瘸奶娘伤心失神,忘了将三角木插回原处,或是怎地,总之这“水龙槽”一时竟好似脱缰之马,倏忽朝浴室的尽头滑去,眼见就要撞上石壁,猛可却又煞住了,万得福探身朝下一觑,见轮前平白又多出两块根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黑瓦片来。

这一刻万得福拍了两下脑袋,自忖:那六老能撺掇我回得祖宗家门,难道就不能在这浴室里布置机关吗?好!你们整了我大半日的冤枉,如今伺候我洗个澡也要煞费周章,我且寻摸寻摸,你们究竟还有什么把戏可耍?转念及此,万得福顺势朝前一倾身,想要看出点名堂—究竟这“水龙槽”为什么会停在这里?偏在此刻,他听见了一阵哄然大笑之声。

原来这“水龙槽”煞住的位置,正对着一堵石墙。

这墙的另一面是老宅第三进西厢和南面侧房之间的一个犄角,格局方正,本是南面那侧房的里间。

按老漕帮旧制,这四四方方的一个犄角既无窗、又无门,只以一道屏风与南侧房的外间屋相隔,平素极是幽暗。

即便是白昼辰光也得掌灯才能辨物。

万老爷子厌其壅闭,且空气混浊,鲜少至此,所以大都只用来贮放一些仪仗、宗卷之类的物事。

除非有那不足为外人与闻、也同祖宗家门大事无甚关涉的事,才会绕过屏风,到此交代。

通常情形,不外是瘸奶娘、哼哈二才和万熙等人在洒扫应对进退上有什么不得体、不合宜的地方,万老爷子总会将人叫到老宅西南角上这里间屋来训斥教诲一番。

据万老爷子说,这西南角原来在祖宗家旧制就是个刑杀之地,老漕帮中有人犯了严重的规矩,不得不以家法处置之时,便常在此地执行。

可万得福没想到,就在他双目所及之处的墙上竟然凿穿了一个约莫有黄豆大小的孔洞。

奇的是,这孔洞是新凿的,洞口尚有石粉残余,随着一脉水流沿墙向下滴淌。

此外,孔洞也不是横平通直凿出,而是有一稍稍向右上方倾斜的角度。

万得福自然凑上脸去,贴墙细窥—端端严严看见小爷万熙坐在平时万老爷子教训家人的那张椅子上,俊秀的脸上不时闪烁着不知是烛苗还是灯焰的晕黄光影。

只他脸色倒十分凝重,笑声显然来自另外一人。

只这孔洞不会转弯,是以看不出是什么人来。

倒是那人笑过之后,又说了话:“连我也想不到这孩子年方十七,却有如此胆力、气魄。

来!瞻儿,你就把你最拿手的那段儿《火烧战船》给小熙叔叔唱上几句。

” 立时,平空爆出了一声吼—是另一个罡气淋漓、嘹亮浑厚的嗓子—叫了个板,果然唱起《赤壁鏖兵》里黄盖放火的一节。

这戏当年袁世海和裘盛戎合作过一盘录音—由袁饰曹操,拿手唱段自然是《横槊赋诗》的片段;而裘氏工铜锤花脸,别开“文净”一路生面,唱工细腻温厚,带有浓重的鼻腔,俗人常以“伤风花脸”称谑之。

但是在《赤壁鏖兵》里,曹操是当然主角,所以在设计这第二净角搭配时佐之以斯文见长的裘氏,双方各自的特色便相得益彰,不致冲撞。

可是此际隔壁屋里扯开嗓子唱《火烧战船》这个段子的人用的却非裘派唱腔,而是声震屋瓦的袁氏唱腔,黄钟大吕,响遏行云,竟有直追金少山的气势— “大丈夫能把乾坤变—/东风出送第一船/大江待我添炽炭/赤壁待我染醉颜/万里长流当匹练/信手舒卷履平川/东风起/烧战船/应笑我白发苍苍着先鞭/烈火更助英雄胆/管叫它八十三万灰飞烟灭火逐天/收拾起风雷供—调—遣—” 这人才唱罢,先前那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道:“熙爷!这,可不只是唱唱而已哦!小犬若是生在三国时代,非但黄盖的头阵要叫他给抢下了,就连那火烧连营七百里怕也没有陆逊的事了呢!” 万熙微微一抿嘴,勉强赔个苦笑,道:“达公自是一世英雄,诚所谓‘虎父无犬子’,令郎日后的成就想来也非同小可才是。

” “熙爷您过奖过奖了!倒是熙爷如今继承大统,领有数万之众,局面才非同小可了呢!”那人说着,又打了几声哈哈,接着道,“所以呢,我还是先前那几句老话,前人早有明训:‘青叶红花白莲藕/鼎立江湖不分家’。

当年贵庵清和敝洪英,再加上直鲁豫北五省里的白莲教,倘若能众志成城,不分彼此,早就一统天下了。

舍下先祖献出‘海底’,想要广结江湖豪杰,为的也是成就一番震古烁今、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要是老前辈们通情识理,也不至于在日后生出那么些不必要的误会—这些,唉!万老爷子在时我不知说过多少遍,信也不知写过几十百封,可他老人家偏不肯听。

眼前熙爷就要当家,何不将小老儿的话往怀里放一放,三思三思—” 底下的话,那人说得窸窸窣窣,万得福没能听得真切—可此际也无须听得如何真切了—他已经十拿九稳知道对方正是早年哥老会的世袭领袖洪达展,字翼开,他的父亲早年在杭州盖电厂发迹。

抗战军兴,洪达展以油电业富贾出身,输巨资、筹粮饷,很替时任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的“老头子”卖过几分力气。

旋于抗战末季跃身从政,以发展实业、振兴商务为号召,尤其在处理外债上表现得可以称得上是长袖善舞,极尽借东挪西、朝三暮四的能事。

此人生平最得意的却是他自创一格的“蛇草行书”,甚至以之而名家,政坛商场上捧场争购者所在多有。

只万老爷子始终不以此人为正派。

且早有谍报指出:当年以棉籽油代桐油,借桐油还援款的一桩公案正是此人出的主意。

不料万老爷子尸骨未寒,这人却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听光景,还把他自己的儿子也带来了。

万得福心下一凛,连忙轻声搓洗了一回,蹑脚爬出“水龙槽”,拾起条凳上的衣裤和那双棉鞋穿上,再踅回墙边听下去。

此刻却是万熙在那里说话了: “……再说呢!老爷子猝尔仙逝,这祖宗家门里里外外还有千头万绪容待料理。

而两帮合作是桩大事,不开大香堂问过各旗舵长老的意思不能定夺。

算来也是明年开春以后的事了。

达公的好意万熙当然要感激领受,只不过此时要我一定给个口诺,是不是也操之过急了呢?毕竟我还得先把老爷子的后事给办了。

” “我‘操之过急’也是怕万老爷子的身后大事有个什么不体面的三长两短呢!”洪达展说着,忽然换了个温而柔之的声调,道,“瞻儿!你把你听见的原原本本跟小熙叔叔说一遍。

” 这叫做“瞻儿”的蓦地清了清嗓子,赫然如同他唱花脸的声势一般,也是个黄钟大吕、正宫亢调:“我从前学校里的同学今早给我摇了个电话,说报上说万砚方那老家伙挂了—” “混蛋!你这是怎么说话?一点分寸礼数都不懂。

”洪达展似乎是轻声拍了他儿子一巴掌,或者一脑袋。

捱揍的少年声音更响亮了:“你不是叫我原原本本说一遍的么?我这不是原原本本说一遍的么?你他妈怎么打人呢?” 洪达展又斥了两句,倒是万熙在一旁拦阻了,道:“不打紧,子瞻世兄就照实说罢。

” “我同学说万砚方那老家伙挂了,他帮里的大哥说这是个大好的机会—” “慢着慢着!你同学又是从哪里冒出一个帮来?又是从哪里冒出一个大哥来?”万熙眉头又一紧,眼眸深处激出两道锐利的青芒。

“这个是混竹联的。

”洪子瞻应声答道。

“是个小鬼头办家家酒的帮派,已经搞了八九年了。

”搭腔的是洪达展,说话时凑近万熙,右脸正偏进孔洞所及的范围,那脸颊上长了偌大一颗黑痦子,痦子上还生着数十百茎又浓又长的寿毛。

他接着道:“原本只是个小孩子打架闹事的玩笑组织,叫‘竹林联盟’。

这几年越搞越大,已经做起地盘生意来了。

” 万熙点点头,且对洪子瞻问道:“子瞻世兄那位同学还说了什么没有?” “他还说他大哥要他们赶快调集人手,要在万老头发丧那天给老漕帮光棍搞一下—” “等等!什么叫搞一下?” “搞一下就是搞一下!拉管马子打一槽叫搞一下,套个麻袋克一顿烂饭也叫搞一下,看哪幢房子不戛意划根洋火烧它个一干二净我也说这是‘搞它一下’,总之意思多了。

” “那么是要闹个事啰?”万熙说着,轻轻点了点头,忽而笑了,撇回脸对洪达展道,“人家是要‘扬名立万’来了。

” “熙爷可不能等闲视之。

我之所以带了小犬来攀熙爷你一个交情,不只是有‘托教’之意,也是让熙爷亲耳听听他们这一辈儿的孩巴芽子家有什么势道—总的说罢,咱们老帮老会的再不拿出点儿尺寸来,恐怕就要叫这些办家家酒的孩子们给请进祠堂里去了。

” 万熙闻言也不答话,又转脸朝那洪子瞻道:那么子瞻世兄可也是‘竹林联盟’的英雄么?” “我爹是哥老会当家,我将来也是哥老会光棍,怎么能去混那个!只不过—只不过大家都是在外面混的,‘竹联’找上了我,我—” 万熙又微微一笑,道:所以我们老爷子发丧出殡之日,你也要来‘搞一下’喽?” “他敢!”洪达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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